
【春山】回家(小小说)
龙来镇只有一条长街,兀立在山梁上,绵延婉曲,像一条长龙,两边高高低低的山梁是龙脊。龙脊护卫着两边越拉越长的楼房,中间是宽敞的柏油马路。虽说就一条街,因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街道上店铺酒肆林立,每逢单日当场,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街东头曾老汉的小酢酒小卖部,每晚总是最后一个关灯。
曾老汉自酿高粱酒,酒烈味辛,每斤比镇上别家的酒要贵一两块钱,买的人却不少。曾老汉是个孤寡老人,背驼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看不出年纪。
七年前某一天,曾老汉带着老伴来到龙来镇,住进一个同姓粮站站长的房子。听说那个站长挪用公款赌博,事发前携款潜逃了。
曾老汉沉默寡言,一天忙着酿酒卖酒,过着孤独平静的日子。老伴离世这几年里,没人见过曾老汉的家人。
每天清晨,曾老汉打开店门,打酒人把酒壶放在看不出颜色的木桌上,他瞄一眼递过来的钱。酒提子一舀,等最后一滴酒沥尽,酒壶刚刚装满。曾老汉慢腾腾旋紧瓶盖,也不说话。等来人提了酒壶离开,他眯上眼睛,等着下一个来客。
西街的米春林,每晚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曾老汉的酒馆。
米春林儿女都在城里,退休多年来,他始终一个人住在西街,儿女多次央求他回城都被他拒绝。镇里人把他和曾老汉称为龙来镇两怪。每年春暖花开时,米春林会消失一阵子,盛夏回来后,就成天到曾老汉小卖部坐着喝酒,直至半夜。曾老汉给他打二两酒放在桌上,米春林从兜里掏出下酒菜,有时是一袋花生米,有时是一小包豆腐干。
通常是,米春林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慢喝,曾老汉空闲时,也坐过来倒一杯陪着。两个人,都不说话。隔壁的麻将馆,时不时传来女人们夸张的喊叫声,更衬出小店的冷清。
冬夜冷长,二两白酒终于喝干,米春林脸颊微红,朝曾老汉点点头,慢慢走出小店。
“这两夜,你警醒些……”门外传来米春林的声音,忽而就给寒风吹散了。
曾老汉侧耳听着脚步声远去,拉下卷闸门,龙来镇沉入漆黑里。
寒风凛冽,春节悄悄近了,街道两边的大门贴上了大红春联,一片喜庆。
傍晚时,米春林人未进,咳嗽声先传进店里。
“人老了,身子骨熬不住这冷冬了。”米春林走进来,坐在靠东的木桌前。
曾老汉照旧打了二两酒放到他面前,把脚下的小火炉朝米春林面前移了移。
“过了年,你还是回城和儿女们住吧。”曾老汉从货架下拿出一包豆腐干撕开,倒在小瓷盘里,给自己也打了二两酒。“毕竟年岁不饶人,有我等着,就行……”
米春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屋外,风卷着大雪,寂静的大街一片暗白。
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木墩顶着的偏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卷进来一阵风雪,惊得两人站起来。
一个满身风雪的中年汉子滚进来,满脸风尘色。汉子望了两人一眼,扑通跪在曾老汉面前,喊了一声:
“爸,我回来了……”
头在地下磕得蹦蹦响。屋子里安静极了,只闻他的抽泣。
两个老人对望一眼。曾老汉俯身扶起抽噎的儿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双手却止不住发抖。
好一会儿,中年汉子终于停住悲声,站起来,朝米春林喊一声,“米叔,我听你的话,回来了……”眼睛在屋子里四处寻找。
“你出去第三年,你娘哭瞎了眼睛,第四年里……就走了……”米春林说。
“都是我混账,娘啊,是儿子错了……”听了这话,中年汉子猛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狠狠揪着头发。
“怕你难受,我没对你说。”米春林叹了口气。
“娃啊,你做错事情了,这个家,给你弄散了……”曾老汉老泪纵横。“听说你跑了,我就搬到这里,卖酒,等你回来……”曾老汉拍着儿子的肩膀,“秀华跟了人,她一个女人家,艰难呢。再怎么说,她还帮你养着儿子,你莫记恨……”
“不怪她,我只恨我自己……”汉子哽咽着,眼泪滂沱。
后半夜,风雪迷蒙里,一盏孤灯慢慢闪烁到沟壑下的竹林边。曾老汉在空地上点燃纸钱,对跪着的儿子说:“你一走就是七年,你娘等不了,给你娘磕几个头吧……”
“娘啊,儿子给你磕头了,儿子不孝,今天回来看你了……”汉子跪在坟前,大哭着磕头。等他抬头,一脸一头白雪。
米春林眼眶潮湿,默默站在一旁,看燃烧的纸钱在夜雪里飘飞。
七年前的秋天,身为龙来镇粮站站长的曾大正携公款潜逃,从此杳无音信。那一年年底,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公安米春林退了休。
曾大正携款潜逃案,是他经手的最后一个案子,办成了悬案。
退休七年多来,米春林大半时间窝在曾老汉的酒馆里,暖和的日子,他就通过各种途径,在全国各地寻找曾大正的线索。他的退休金,都花在了寻找线索的旅途中。
“娘啊,我后悔死了,逃出去那天我就后悔了……七年来,我从没睡个安稳觉,心里总堵得慌。”曾大正在母亲坟前喃喃自语。
“娘啊,每到春节,我就想你,想吃你的手擀面,想吃你包的饺子,想喝一杯爸亲手酿的高粱酒……”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曾老汉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安慰悲痛的儿子,鼻子很响地呼噜着。
米春林点燃一根烟,又给曾老汉递过一根。飞雪夜里,他的心忽而就轻松了。正娃子回来了,曾老汉的心结解开了。
他看一眼跪着的儿子,这娃,醒悟还不太晚,等他出来,还有时间好好孝敬老父亲。
突然喉咙一阵刺痒,米春林连忙用手捂住嘴,背过身,压住了猛烈的咳嗽。这最后一班岗,米春林一站就是七年。心愿已了,自己也该回到儿女身边颐养天年了。
雪下了一夜,纷纷扬扬的大雪白茫了原野,但有盏孤灯,始终在雪夜里闪烁。
腊月二十八这天上午,龙来镇出了一件轰动全镇的大事。退休老公安米春林和卖酒的曾老汉,带着曾老汉潜逃七年的儿子,自首了。
(此文曾获四川省清廉小说五微征文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