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办公室里，刚进门的褚辛，把教科书轻轻放在桌上，哈一下手，拉了一把椅子移到了窗边。
　　 窗台下，暖气片蒸着窗上划落的水滴，发出阵阵“嘶嘶”的响声。褚辛把冻僵的双手贴在暖气片上面烘烤着。窗外，风还在呼号，就像一把锥子，拼命钻过窗子的缝隙，挤进屋里来。突然，一片耀眼的红色冲进了褚辛的视线。那团移动的红色，在大风中跳跃着，显得壮烈而又突兀。那团红，径直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而来。从行进的姿态看，褚辛断定：那必是冯莹莹无疑。
　　 冯莹莹，一位刚入编不足一年的新锐女老师。此刻正脚踩着红色长靴，身披一袭红呢大衣，娉婷着从操场方向走来，裙摆上亮晶晶的饰片，在阳光下闪闪发着耀眼的光。
　　 已经是大课间了呢，怎么才……褚辛把后半句别进了肚里。
　　 “褚老师，这次月考，您的十二班平均分又是年级第一，真是永远的NO.1！”一声大喊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年级主任张正平先不知什么时候跨了进来，“啪”的一声将成绩单拍在桌上，震得保温杯里的枸杞上下跳跃个不停。褚辛忙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
　　 办公室里一下子像炸开了锅，同组的老师们七嘴八舌议论个不停，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又低下八度贴着耳朵私语。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一团红色扑了进来。“冯……”老师们的说笑声戛然而止，纷纷抽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冯莹莹拎起成绩单，飞快瞥了一眼，轻声说：“呀！又差了这么多！”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顷刻间又恢复了平静。冯莹莹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架单反相机，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就飘了出去。
　　 禇辛的目光却越过年级主任张平的肩头，从敞开的门探出去。此刻，冯莹莹双手在背后拎着相机，两个男学生举着反光板跟在她身后，走进了11班教室的门。
　　 这是冯莹莹转教数学课的第三个月，褚新瞥了一下成绩单，冯莹莹带的11班平均分比平行班低了30.5分。趴在桌上同组的其他老师终是忍不住憋笑出了声。冯莹莹或许还不知道这些，或许她根本不在意这些。楼道内，她正指导学生在走廊布置着自己设计的“数学文化墙”，在五色的泡沫板剪成的阿拉伯数字上，粘上闪亮的光片，活像一条条蹩脚的圣诞晚会布景装饰带。
　　 “褚老师？”张正平主任清了清嗓子，向褚辛伸出手，“教师职称评审材料，周五就要评审......”
　　 “我交过了。”褚新摘下深度老花镜，右侧的镜腿上缠着一截白色医用胶布，“那些省、市级优秀班主任证书，带过毕业班的记录都交了。”他已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提交资料了。他想起档案室里落灰的十二本班主任工作手册，每本都记满学生家长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家境、家庭成员情况。那是他一路风雨走来的最好见证。每一个学生在他的心里，都是一本翻过无数遍的书，一份放不下的情。
　　 今年第一场大雪，在元旦前夜降临。
　　 褚辛清晨六点到校时，发现操场东北角已经堆起了三个半人高的雪人。冯莹莹裹着红色羽绒服，正往一个雪人的头上戴上小红帽。六个女学生拉着手，围着雪人唱着“呀拉索”跳起欢快的舞蹈，旁边的支架上手机镜头在不断闪烁。
　　 “冯老师，”褚新跺掉棉鞋上的雪，“早自习……”
　　 “我们在忙着拍雪景素材呢！”冯莹莹拂了一下结着冰晶的刘海，“这很重要，是……要做成美……篇参加教育局的‘最美校……园’评选的。”她说话时停顿了有三四下，奇特的停顿，像老式收录机的磁带要卡壳。褚辛这才想起她原本考的是语文老师，因为学生跟在后学她口吃，才羞羞地转教数学。
　　 上课铃响过十分钟，走廊上忽然传来阵阵嬉闹声。褚辛从教室后门玻璃望进去，冯莹莹的11班正在用投影仪播放着校园雪景照片。在一群学生的起哄声中，穿蓝棉袄的男生林小刚扭着腰，袅袅地站上讲台，模仿起冯莹莹说话：“同……同学们，这……这是雪人的鼻子……”
　　 褚辛急忙从兜里摸出手机，从通讯录找出“冯莹莹”的名字，快速拨了出去。电话接通时，话筒那端传来凛凛呼啸的风声，只能提高一个八度：“冯老师，快带学生回教室吧！初三的课经不起...”
　　 “褚老师，”冯莹莹的声音裹在寒风里，“我们忙着呢，在拍师生互动素材，领导说这类创意资料在评职称时能加分！”话筒里传来学生们奔跑着打雪仗的欢叫声。褚辛摇摇头，手掌在玻璃窗上按出一个雾蒙蒙的印子。
　　 “注意课堂纪律！”他推开初三11班的门走进去，教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由于天气太冷，办公室的绿萝冻死了两盆。褚辛把枯叶收拢进废纸篓时，顺手摸到了抽屉深处的降压药。教研组长李元推门进来，羽绒服上沾着浓浓的葱花味儿：“老褚啊，听说了不？今年副高名额给了后勤主任的小姨子。”
　　 褚辛的脸“唰”地变白。他无力地拧开保温杯，几枚鲜红的枸杞黏在杯底像极了凝固的血点儿。他想起去年评审会上，校长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用钢笔有节奏地敲打着评审材料：“带班成绩不能代表全部，新时代要考察教师的‘综合素质’嘛。”
　　 “嗒嗒、嗒嗒”，冯莹莹一袭进口毛呢初裙装，踩着高跟鞋，端着单反相机在会场忙着拍照，正对着校长四方大脸捕捉着特写，镜头盖上飘逸的红绸带，恰拂过他面前的盖着红印的文件。
　　 ……
　　 “褚老师！”课代表江萌萌冲进来，马尾辫上的蝴蝶结跑得歪在了耳边，“冯老师他们11班准备拍教学实践课照片呢，咱们班……”女孩鼻尖冻得通红，望着褚辛欲言又止。
　　 褚新望着窗外已被踩成黑冰的雪堆：“实践课？”
　　 “也就是堆雪人算体积，打雪仗讲抛物线。”李小枫模仿冯莹莹老师的卡顿，“他们说……说这能上……上市级的教育简报。”望着褚辛一脸严肃的表情，她忽然噤声，低下头紧张地抠着指甲缝里的粉笔灰。
　　 黄昏的数学辅导课，褚辛在教室后门再次停住脚步。冯莹莹班上的学生正在把雪球砸向黑板，密密麻麻的粉笔字，在潮湿的水汽里洇成缕缕蓝雾。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在窗台大喊：“这个雪球质量2千克，初速度10米每秒——”
　　 “暂停一下！”冯莹莹举起了自拍杆，“要拍到公式白板才行！”她今天换了一副铂金四叶草耳钉，反光板将她的侧脸照得雪亮。褚辛看见那个总考不及格的短发女生躲在了角落，正把一本厚厚的《五年中考三年模拟》一页页撕下，表情麻木地折成一只只纸飞机。
　　 雪人照片登上教育局官网那个周末，褚新正在医院陪父亲输液。手机抖音视频推送的照片里，冯莹莹戴着毛绒绒的耳罩，举着写有“寓教于乐”四字的KT板。评论区的家长留言在不断刷新：“这才是好老师！”“孩子说数学变得有趣了。”……
　　 见他神情有些黯然。当了一辈子老师的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输液管剧烈晃动：“褚辛，当年你说也要当一辈子老师……”老人干枯的手背上，褐色的斑块儿像粉笔灰落进皱纹里。褚辛默默擦掉滴在手机屏上的药水，那些被他从网吧拽回来的学生，此刻正在给冯莹莹的美篇点赞。
　　 教育局年终考核组来的那天，走廊宣传栏突然挂满装裱精美的雪景照。褚辛看见冯莹莹穿着职业套装，胸前的名牌反射着崭新的金属光泽。考核组一行在宣传栏的照片前驻足良久，王组长率先树起了大拇指：“真是很有创意的德育实践。”“真不错！”身后传来一片“啧啧”的应和声。
　　 “这是……教……教务处的新举措，庄校长的讲话启发了我们的思路。”冯莹莹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褚辛注意到冯莹莹的站位比教研组长靠前半步，她耳垂上的碎钻耳钉在闪光灯下晃得人眼花缭乱。不苟言笑的庄校长，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脸上瞬间绽成了一朵花。
　　 校大会议室里，年度校领导考评大会上，冯莹莹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教务主任的名单里。会场突然响起蜂群般的嗡鸣，褚辛埋头翻开教案本，在空白处画了无数个相交圆。他听见后排两个新入职的年轻教师嘀咕：“听说她叔叔是教体局某个领导的司机……”
　　 春雪消融时，褚辛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里看到了冯莹莹的调令。去S中学当副校长的公示照片里，她穿着米色风衣站在初开的樱花树下，神采奕奕，比隆冬时臃肿的红色羽绒服造型清瘦了许多。照片下方印着“新时代教育创新先进个人”的金色字样。
　　 “褚老师，”课代表江萌萌抱着作业进来时，衣角带落桌上几支粉笔，“这道二次函数题……”女孩的发梢上沾着几丝柳絮，清澈的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褚辛接过她手里的练习册，认真剖析着题干中隐含的未知曲线，字符跳跃着，朦胧中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站上讲台时，窗外也是这样的烂漫的三月天。
　　 夕阳从窗子晒进来，把讲台镀成了金色，纷扬的粉笔灰在光柱中翩翩起舞。褚辛擦掉黑板上的抛物线，听见走廊传来新教师的嬉笑声。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函数图像上，那无限趋近却永不相交的渐近线。
　　 年终的述职会上，冯莹莹的PPT播放着慢镜头的雪景。当“创新教育模式”的柱状图动态升起时，褚辛数着教案本上的批注痕迹——第153本，比去年多了26本。他听见后排美术老师嘀咕：“她带着学生上周四在办公室补作业直到十点半。”
　　 散会后庄校长特意留下褚辛：“老褚，冯莹莹的先进推荐材料……你带过她，写个‘好’的评语？”“呯”会议室的暖气管突然爆裂，一股热流划出一道弧线，喷溅在褚辛穿了五年的旧皮鞋上。他猛然想起十年前庄校长也是这么说：“你带的毕业班成绩全市首屈一指……写个经验总结？”后来那篇文章变成了庄校长的课题成果，还获得了市级一等奖。
　　 “她……”褚辛摩挲着钢笔帽上的交错的咬痕，那是某个焦虑的深夜留下的，“她很有想法。”窗外传来铁锹与地面摩擦的铲雪声，门卫大叔在清除冯莹莹她们拍照时留下的冰雪世界。
　　 除夕夜，褚辛收到数百条拜年短信。曾经在网吧通宵不回家的问题学生刘云峰写道：“老师，我当爸爸了，孩子的小名叫阳阳，是您让我看到了生活的阳光。”他放下手机批改了学生在钉钉上传来的寒假作业，发现江萌萌在最后写了一行小字：“别难过，我们都记得您说的‘函数图像不会骗人’。”
　　 开学典礼上，冯莹莹的欢送会和新副校长欢迎会同时举行。褚辛走出会场，一个人来到器材室整理教具，听见师院新来的两个实习老师在门外议论：“人家姨夫是当大官的……”“听说局里有意要把冰雪课程推广到全市……”
　　 暮色漫进教室时，褚辛发现讲台上放着一张手工贺卡。打开是立体函数图像，坐标轴上粘着细碎的亮片，像冻住的一缕星光。课代表李小枫的字迹工整如印刷体：“您教我们y=ax²+bx+c时，说抛物线终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粉笔灰簌簌落在西装袖口，褚辛忽然觉得那件穿了十年的灰西装，比冯莹莹的羊绒大衣更加暖和。走廊上传来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响，他抓起三角板敲响铁质讲台，回声惊飞了窗外觅食的两只麻雀。
　　 当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教室，褚辛用抹布擦掉窗台上渗进的一滩雪水。路灯亮起的瞬间，他看见玻璃上映出的清晰自己，和二十年前那个冒雨家访的青年教师，有着同样熠熠发光的眼睛。
　　 “嗡”的一声，手机突然震动，褚辛低头一看，是课代表发来的消息：“褚老师，我在市全中学生数学竞赛中得了一等奖，领奖时我说解题步骤里有您的手温，台下的评委都哭了。”
　　 褚辛的眼里顷刻间溢满了温情。那些曾在他眼前走过的稚气身影，在他关注的目光中，已出落成夜空中的满天繁星。
　　 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大步向前走去，步履更加坚定，也更加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