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岁的李老汉种下了他这辈子最后一棵树。
　　 “真的是最后一棵了，不行了。老了，镢头刨不动，水也挑不动了……”李老汉一边喘着气一边对老伴儿丑妮说，这次他种的是一棵柏树。
　　 “上次种树你也是这么说的……”丑妮拿拐杖戳了戳他的屁股，咧着没牙的嘴笑了。
　　 “人不要太贪心。你看，这个山坡上的树，哪一棵不是我种的？”李老汉直起身子，指着漫山坡郁郁葱葱的树林说道。
　　 “那倒是。”丑妮顺着他的手看去，他们面前的山坡上栽满了各种树木。此时，正值春暖花开，坡上的桃花，李花，苹果花，梨花开得正艳，在蓝天和艳阳的映衬下，山坡美得像一幅画。
　　 山坡底下，就是李老汉的家，那是三间普通的砖瓦房。
　　 说起这李老汉，在三里五村也是远近闻名。村里还是生产队的时候，李老汉就是看林业的。后来包产到户，林业也被分给了村里的家家户户。很快，山上的树就被村里的人砍得差不多了。面对光秃秃的山坡，李老汉很心疼。他找到大队干部，提出了想要承包山坡。村干部正在为村里人乱砍乱伐造成的严重后果头疼，一看李老汉主动请缨，马上答应了。双方签了承包合同，李老汉就带着老婆丑妮住进了山坡下简易的护林房里。
　　 从此，李老汉就开始了他的植树造林工程。这一次，他不再接受村里的安排，完全依着丑妮的意愿种树。
　　 丑妮喜欢花，李老汉就在山坡上种了杏树，桃树，李子树，苹果树，梨树，石榴树，枣树……春天可以赏花，夏天和秋天可以吃果子；丑妮想要摇钱树，李老汉就种了花椒树，国槐树，核桃树，花椒红了可以卖钱，槐米绿了可以卖钱，核桃熟了也可以卖钱；李老汉还种了香椿树，榆树，洋槐树，因为丑妮喜欢吃香椿、榆钱和洋槐花，这是属于庄稼人特有的美味。
　　 几年过后，山坡上再次变绿了，一棵棵小树苗在阳光下，迎着风，沐着雨，茁壮成长。又过了几年，李老汉的树林就开始见收益了。李老汉和丑妮一年四季在山坡上忙碌，他们像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样伺弄着那些树木，当然，山林也慷慨地给了他们回报，他们不仅有吃不完的水果，还靠卖水果，花椒，槐米，核桃挣了不少钱。夫妻俩就像人们说的那样：靠山吃山。吃的是山脚下的田地里种的粮食和蔬菜，烧的是李老汉修整树木后剪下来的枯枝，喝的是山坡上一汪天然形成的山泉水，老两口把原来的简易护林房翻盖成了三间砖瓦房，在山坡上养起了跑山猪和溜达鸡，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世无争。
　　 村里人见到老两口，都称呼他们为神仙爷爷和神仙奶奶。可不是，李老汉的房屋被绿树包围，每当晨起雨后，山坡上云雾缭绕，仿佛是人间仙境。
　　 李老汉因为植树造林成绩突出受到了市领导和乡领导的表扬，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成为当地绿化示范林，而那些美丽的树，被人们称为李老汉给老伴儿丑妮种的“爱情树”。
　　 “啥爱呀，情呀，不就是几棵树吗？”丑妮撇撇嘴，不以为然。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爱情比较含蓄，自从嫁给了李老汉，老头子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之类的肉麻话。可是，李老汉的一举一动都是围绕着丑妮，只要丑妮喜欢的，想要的，他都想办法给弄来。
　　 几十年过去了，山坡上的树长得更大了，李老汉和丑妮也老了。但是，李老汉却还一直在种树，山坡上栽满了，他就往山破下的空地上种。只是他不再种果树了，因为他和丑妮的牙掉光了，那些苹果、梨、桃呀的水果都咬不动了。他开始种松树，柏树，他对丑妮说：“等我死了，你把这些树移栽到我的坟前。”
　　 丑妮说：“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我不会种树，我要你给我种树。”
　　 两个人淡定地聊着生死，就像谈论着树上结的果子是稀还是稠那样风轻云淡。
　　 一过八十，李老汉就开始为自己的后事做起了准备。人们常说：七十九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李老汉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如以前。说实话，到了他这个岁数，他并不怕死，只是怕自己死在了丑妮前头，丑妮该怎么生活下去？儿女们都在城市，他们住不惯城里的高楼，闻不惯城里的气味，听不得城里的喧哗。要是自己不在了，丑妮一个人在这僻静的山坡上咋生活下去呀？
　　 李老汉一边发愁一边准备着，他找人给自己和丑妮打好了棺材，棺材用的是桐木独板，桐树是他承包山坡那年种的，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丑妮倒也很淡然，她看着老头子忙碌着，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
　　 在柏树苗成活的那个秋天，李老汉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倒下了。临走，他紧紧握住老伴儿丑妮的手：“丑妮，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能陪你了。如果家里的柴烧完了，就去城里跟孩子们一起住。”
　　 在他们的瓦房后面，有一座小山似的柴火堆，每一根枯树枝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那是李老汉这些年来为老伴儿精心准备的，为的是他不在了丑妮有柴烧。
　　 丑妮抓住李老汉的手，老泪纵横：“老头子，说好的我先走，你慌啥呢？”
　　 李老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笑了：“我先去下面探探路……丑妮，别怕，咱还会见面的，我在那边等你……只是别让我等得太久了啊……”
　　 李老汉死后，孩子们让母亲丑妮跟他们去城里住，可是丑妮拒绝了，她说：我住山里习惯了，再说，你们的老爸还在这儿呢！我要是走了，留下他一个人躺在这儿，多孤单啊！
　　 孩子们不再坚持，只是经常回家来探望母亲。
　　 不到一年，丑妮也去世了。李老汉给她准备的柴火堆，才只烧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