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白桃花(散文)
去年清明前的一日,我去银溪。午饭后,朋友老陶带我去观风景。途经一山谷时,忽见里面有片桃林,灿烂在宽溪畔、石桥边,惊艳了人的视线——是十株老桃树,粗干虬枝,纵横交错,树皮暗紫,枝上没有一星绿叶,竟开满了洁白的花朵。花儿正开到荼靡,白茫茫的,像雪,像云,又像雾。
这样的白桃花在江南是极其罕见的。
《诗经》说:“桃子夭夭,灼灼其华。”桃花,是我国传统的园林花木,其树态优美,枝干扶疏,花朵丰腴,艳丽芬芳。南方的桃花,色彩多为粉红、深红,唯独这片桃林,却铺展一片白月光。
这究竟是为何呢?它们又来自哪里?我非常好奇,遂问之。老陶告诉我,多年之前,银溪的桃花都是胭脂色的,直到了一年的春天,这里的桃花便变色了。这片桃林,叫白山桃,它们的故乡在北方,与当地的品种完全不同,是他恩师的杰作。
于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就像放电影般呈现在我的眼前。
老陶有点口吃,说话时嘴里像含着一颗桃核,咕咕噜噜、断断续续的。我把他的话语略作概括,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老陶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学校里来了一位穿藏青色中山装的年轻老师。他姓林,名鲁山,山东人,三十出头,戴副眼镜,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多才多艺,是个全科老师,深受当地百姓和师生们的喜爱。他来到学校的时候,不仅捎来了十株白桃苗,身后还跟着一个穿月白衫黑裙子的姑娘。那姑娘的芳名叫白雅,是林老师的师妹加新婚妻子,婷婷玉立,长颈细腰,水灵灵的,辫子粗长,像是刚从画轴里走出来似的。她会弹古琴,有着天籁般的嗓音,在学校里教音乐,是银溪人公认的歌仙子。
一对情侣,为何会从遥远的齐鲁大地来到江南黛青深处的小山村?其中自有难言之隐,略去。
他俩联手在校园边栽下了这十株白桃,经过三年的精心呵护,它们就开花了。白雅是个非常浪漫和富有爱心的人儿,她对白桃花情有独钟,总是喜欢在桃林里与孩子们一起唱歌跳舞,给他们分享麦芽糖,糖纸是印着桃花的油纸,叠成蝴蝶的模样。林老师在课余,经常揣着画板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画桃花。这时候,白雅也不闲着,她每每就坐在丈夫的身边轻轻地唱着歌:“天涯呀,海哎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俩一起永不分……”
那情景,与一句古诗甚是匹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美好的时光如同银溪的流水般悄悄流逝,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又是一年白桃初开时,白雅撑着油纸伞到大江边的渡口去买新蒸的糯米糕,回来时便莫名地发起了高烧,咳出的血在白绸帕上洇成了一朵凄艳的桃花。林老师和村支书连夜划着木船把小雅送到城里去看病。“哗哗”的船橹声在墨色的江面上划碎了万点星光,也把林老师滴血的心脏划出了胸腔。那一夜,村子里的梆子声敲得人人心慌,许多人半夜里就到渡口去等待他们的消息。遗憾的是,次日白雅就像一朵白桃花,在浩荡的东风中凋零了。
据村里的老人们说,此后那片白桃花就开疯了。白雅走后的第一个头七,十株桃树一夜之间就褪尽了残红,竟开出雪色的白花。林老师把白雅的灵魂安放在一株树顶如冠的桃树下,与她一起入土的,是一架古琴,和满园的落英。下葬的时候,全校师生集中在桃林旁为白雅送行,当时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哭了,泪水把纷纷扬扬的桃花晕染得像场永不停息的鹅毛大雪。
从此以后,林老师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所学校,且终生未娶,一直到老。
老陶说,晚年的林老师仍然只身一人住在这所早已废弃的学校里,厮守着这片美丽的桃林。人们看见,每到桃花开放的时候,他清瘦的身影总是在桃林里徘徊,把掉落的桃花一一收拾起,夹在一部厚厚的泛黄的线装书里。他说,在将来的某一天,他要把它们带给白雅做标本。直到一个薄雾如纱的清晨,他靠在树干上再也没有醒来。
林老师仙逝后,他的学生们把他与白雅埋在了一起,并给他们的坟墓取了个很诗意的名字,叫“香丘”。
在我的记忆里,“香丘”二字,只有在《红楼梦》里见到过。葬花的林黛玉,面对花飞花谢飞满天,凄凄切切地追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想不到,在这片梦幻的桃林里,我竟遇着了它。
桃花,在传统文化中,历来被视为美好与浪漫、好运与幸福的象征。谁能想到呢,这片冰心玉洁的桃林,见证的却是一场恍如昙花一现而又忠贞不渝、地老天荒的爱情。
彼时,我听完这个故事,伫立在桃花丛中,看楚楚动人的花瓣一朵又一朵地飘落在青草萋萋的香丘上,心里好痛好痛,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那些随风而漾的白桃花,在清明雨中泛着幽蓝的光泽,像无数尚未寄出的信笺悬在枝头枉自相思。春风吹来,整座桃林婆娑起舞,沙沙作响,仿佛是一对生死相依的情侣正踩着满地落花,一遍遍走过他们尚未走完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