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哪怕能吃上一口热乎饭(小说)
一
小末村地处平原,改革开放若干年之后,小末村才开始慢慢发展起来。开始发展的一个标志是,大人都很忙碌着去赚钱,小商小贩很多,每天一睁开眼,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小贩的吆喝声——“买豆腐!”“豆芽菜!”“买馒头!”……
做得再大一点,买车跑运输、开门市部卖衣服、卖水果等等,还有的就是开厂子,各种各样的厂子——铁皮厂、家具厂……开得最多的,也最赚钱的是开木材厂,买来原木,加工成木板,再卖出去。
这种轰轰烈烈的经济运行形势,让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都受到了冲击。老师的工资很低,抵不上人家在随随便便的什么厂子里干活赚的钱,老师很焦虑,不能安心教书,毕竟老师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老师下了班在家里也搞养殖,养兔子、养猪、养鸡、养鸭,工作和生活两不误。学生也被外面轰轰烈烈的赚钱的声响迷惑了,变得焦躁不安,安不下心来念书了,一个一个辍学去厂子里赚钱去了,然后这种风气开始传染,还坐在教室里的学生看到同伴赚了钱,玩得很潇洒,也坐不住了。家长对孩子的辍学又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看看某某家,一家四口人在赚钱,平房早盖起来了,你看看咱家,两个念书的,住的破破烂烂的,念书有啥用?以后媳妇都讨不到!”“你看看某某某,初二没上完就不上了,去厂子里干活,一个月五六百块钱……”羡慕加责备,成为家庭说话的基调。
张海珍好不容易读到了高二,他父亲突然去世了,哥哥已经结婚且有了孩子,她嫂子怕将来张海珍考上大学以后,学费要他们出,有事没事就跟婆婆聊天,话音里表达的就是让张海珍不要考大学的意思。
父亲已去世,张海珍很伤心,也担心将来考取大学交不起学费,高三无心念书,成绩一落千丈,好不容易混到高三毕业,搬着课桌椅回家了,去板材厂打工去了。
过了不久,在厂子里谈了一个对象,结了婚,不久生了一个儿子。如果日子这样过下去,倒也不错,可是人生总是会有很多的曲折。儿子刚满两岁,丈夫出轨了,跟一个黄花大闺女私奔了。这种事情一出,她也没有脸面在婆家呆下去了,只能回来,婆婆拉着大孙子不松手,说,要走,张海珍自己走,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孩子是他们家的种,得留下。
张海珍灰溜溜地回了娘家,跟老娘一起过,后来,去法院起诉,把这段婚姻做了了结。离了婚的张海珍更是换来了嫂子无数的白眼,整天指桑骂槐,说她是丧门星,辱门败户。只有她娘白里夜里安慰她:“没有享不完的福,只有吃不完的苦!这都是命,老天让你好,你就好,老天让你不好过,你就过不好。你看看西头郭经文的叔,跟他婶子,那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郭经文比张海珍早一届,已经大学毕业,在江南工作。郭经文叔叔是木匠,年轻时跟村南的二玲子谈恋爱,二玲子娘死活不同意,嫌这嫌那,最后把婚事给弄黄了。二玲子嫁到了运河以南,离这儿三四十里,郭经文叔叔伤心了好久,不愿再谈婚论嫁了。后来在家人的软磨硬泡之下,才结了婚生了子。可是,好景不长,孩子三岁那年,老婆生病死了。
再说二玲子,在她娘的逼迫之下,找了一个男的嫁了,对方也是个木匠,家境比郭经文叔叔好很多。但是,结婚好几年,也怀不上孩子,男的怨她不能生育,整天喝醉了酒打骂她,她一生气去医院做了检查,一切正常,是那男的不能生育,她离了婚,回来了。跟郭经文叔叔碰上了,俩人又在一起了,她娘这回没办法反对了,过了年他们又生了个孩子,夫妻二人那叫一个恩爱,到地里锄个地,拔个草,都是一起去,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的。
二玲子转了一圈,还是回来,缘分都是天注定。
二
郭经文念书时就很认真,成绩一直很好。大学一毕业,去了南方的大城市里,在公司里上班。他的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妻子家境很好,岳父﹑岳母一直反对这门亲事,原因就是,郭经文来自农村,家庭条件又不好。
他妻子还算通情达理,坚持了下来。但是,恋爱是一回事,婚姻却又是一回事情。结婚了,生了孩子后,郭经文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结婚买新房的房款,岳父岳母付的大头,等到婚事办完了,岳父岳母顺理成章地跟他们住在一起,这住在一起,矛盾就来了,而且矛盾重重。
婚姻就是油盐酱醋茶,在一个锅里吃饭,哪里有勺子和筷子不碰撞的道理。身为城里人的岳父岳母就是看不过郭经文的一切恶习,比如吃饭吧嘚嘴,他们就觉得没有教养,然后就是一顿数落和立规矩,弄得郭经文面子上挂不住。
日子过得磕磕绊绊的,再加上岳父与岳母的搅和,更是难熬,郭经文本来准备忍气吐声,不想大家过得难堪,但越是这样,岳父岳母越得寸进尺,把话说得越来越难听:“乡下人,家里穷得叮当响,能娶到我女儿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在我们家里,你没有说话的份,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也不要问为什么!”工资卡全都上交老婆,要花多少钱,还要向老婆去要,逢年过节,只见老婆左一身、右一身衣服给她父母亲买。郭经文想给自己父母亲寄点钱,他老婆一百个不情愿,丈母娘更是直言:“你那个乡下的父母亲,在乡下也花不了几个钱,不用寄了!”
郭经文实在忍住了,朝着妻子一家人大吼大叫:“你们还讲不讲道理?我父母亲辛辛苦苦供我上大学,今天,我工作了,能赚钱了,一分钱也不孝敬父母,我还是人吗?”
“哎哟,你还长脾气了?敢跟我们大喊大叫,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不想过,滚!”他丈母娘恶狠狠地说。
郭经文知道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整理点简单的衣物,领上孩子就出去了。他岳父岳母和妻子看都没看他一眼。
郭经文的工资卡还在他妻子身上,他先去银行挂失,然后补办,钱,一分不少,租了个房子住下了。
他岳父岳母和妻子以为郭经文过了几天会灰溜溜地回来跪地求饶的,哪知道,三天﹑五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妻子来请他回去,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觉得还能过下去吗?”
几天后,他丈母娘来了,把郭经文屋里的东西一顿砸,还在那儿大骂:“你个没良心的,我女儿当年真是瞎了眼了,能看上你这个穷鬼!……”
郭经文见丈母娘一点也不讲情面,赶紧报警,最后警察说:“要么赔偿东西,要么带到派出所,说不定蹲几天!”他丈母娘看到警察来真格的了,只好乖乖地掏钱赔偿。
郭经文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离婚了,孩子叫郭小海,判给了郭经文,从以后,这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三
郭经文娘和郭经文爹在村头的一个小板材厂干活,赚来的钱,农村花销少,基本上都攒着,留给孙子用。郭经文有个妹妹叫郭静雅,嫁在邻村,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由于辍学早,结婚也早,孩子都比小海大。
因为住得近,妹妹常常去看父母亲,顺便帮着父母干点活。
张海珍也凑巧跟郭经文父母在一个厂子里干活,而且干同样的活——晒板子,把机器里剥开的木板晒在木架上,这活儿,要起五更睡半夜。凌晨四点多,趁着凉快,把头一天晒的干板子收起来,等到八九点钟,开电锯的,开始车木头,又开始晒板子了……
张海珍年纪轻轻的,也只能跟着起早贪黑。她家去厂子里,要经过一片玉米地,那一天阴天,凌晨四点多,张海珍轻手轻脚起了床,怕把她娘吵醒,自己从暖瓶里倒了点水,就着咸菜吃点了煎饼,骑着车赶往厂子里。
骑到那片玉米地,一不小心骑到路旁的沟里,抬头一看,“妈呀!”是一个新坟!花圈还是新的,在夜风中发出“擦擦擦”的声音。张海珍可吓坏了,车子都没推上来,就连滚带爬地走了。
她到了厂子里,还惊魂不定的。天大亮了,郭经文他娘陪着张海珍去把自行车给推了上来。自那以后,再去干活,张海珍从村里绕过来,虽然多走点路,可毕竟不那么害怕了。
干活歇着的时候,张海珍喜欢跟郭经文的娘一起说说话,她嘴巴甜,一口一个“婶子”地叫着,有时候,郭经文娘干得慢了一点,她会说:“婶子,我来帮你一把!”
干完一天的活回去,她的娘还能够给烧点热乎的饭菜,自从离婚之后也就这样一年多,虽然累一点,还算是舒心一点,毕竟还有一个关心自己的老娘守着。
郭经文一离婚,他娘不放心,要去帮着带带孩子。
郭经文的娘一走,张海珍干活也觉得没多少劲了,缺了个可以聊天的人。
张海珍跟老娘在一起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她娘突然得病死了。她哭得死去活来的,世界上从此没有人再关心自己了,她每天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厂子里天黑了才收工,回去之后,一个人形影相吊﹑孤苦伶仃的,还要再去洗菜弄饭,真是累得够呛。
再说郭经文的娘,到了儿子那里,在儿子的出租屋里,看到家里那叫一个乱啊,一个大老爷们,从小一直念书,虽然后来也干了很多家务,可那毕竟是在前妻的安排下,像一个木偶一样,听人家摆布,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轮到自己干家务了,毫无头绪,东一榔头,西一杠子,乱七八糟。
老娘就帮着把家里收拾干净了,帮着买菜﹑洗衣﹑做饭,然后送孩子上学,等过了一段时间,日子过上正轨了,老娘劝郭经文买个房子吧,毕竟自己住了方便,他老娘说:“我和你爸也攒了点钱,可以帮你凑点首付!”
郭经文跑了一段时间,然后把房子买了,虽然不是很大,但是,也够三口人住了。然后,郭经文又张罗着慢慢把房子装修起来,这样一来,掏空了父母亲,自己几年间牙缝里攒下来的钱也全砸进去了,还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
四
孩子上了幼儿园之后,白天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实在闷得无聊,去小区里走走,也没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思来想去,老太太觉得还是回老家去。
张海珍见到郭经文的娘回来了,高兴得不行,逢上活少的时候,闲着没事,张海珍就去郭经文老娘家,跟老太太聊天,也帮着老太太干田里的活。
张海珍感觉到累一点不怕,最折磨的是嫂子的那张破嘴,整天没完没了地指桑骂槐,什么难听骂什么,左邻右舍也知道她嫂子的厉害,没人敢出那个头去可怜和同情张海珍。农村人没有离婚了还住在娘家的道理,张海珍进进出出的,都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八成海珍做了什么对不起婆家的事了,被人赶回来了。”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张海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想一想人生有什么意思?是这般寂寞和孤苦。
“婶子,我跟你说,我干了一天的活,累得半死不活,回去还要弄饭,哪怕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也好啊!”
等到放假了,郭经文带着孩子回来,一家几口人说话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张海珍,提到了张海珍的那句话:“哪怕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也好啊!”
郭经文感到一阵阵的辛酸:“张海珍太不容易了!”
假期快结束的时候,郭经文要带着孩子回南方了,张海珍知道后,他想跟着郭经文去南方打工,就急匆匆过来,迎面碰上郭经文出门,跟她打了个照面,张海珍脸红得像个苹果似的,她抬抬头跟郭经文打个招呼:“文哥!”郭经文也赶紧回了一声:“唉,你好!”张海珍长得还算是很周正,只不过是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和风吹雨打日晒,面庞黝黑,老百姓不都是过得这样的日子吗?但是,黝黑的皮肤没能遮住她的清秀。
张海珍曾经跟郭经文的娘说:“婶子,跟文哥说说,我想跟他去南方打工去!”
郭经文娘说:“也好,离你的那个嫂子远一点,还能多活几年。她那样的人,谁受得了?你的那个哥哥真是的,一声也不敢吭声!娶了这样的媳妇,一辈子白活了……”
郭经文的娘跟郭经文说了,郭经文满口答应了。
第二天,张海珍收拾好行李,搭上郭经文的那辆蹩脚的小汽车往南方进发了。
一路上,张海珍就和郭经文的儿子郭小海混熟了,小海一口一个“姑姑”地叫着:“姑姑,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姑姑你给我唱首歌吧!”
张海珍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孩子了,孩子比小海小,她离婚的时候,孩子刚能叫妈妈,婆婆把孩子给夺下来了,死活不让张海珍带走,她是趁着孩子睡着的时候偷偷走的,怕看到孩子哭,心会碎。
婆婆做得事情很绝,张海珍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自行车都被婆婆给硬夺下来的,张海珍步行十里路回的家。至于以后想见见孩子,真是难,虽然法律上有探视的权利,但是那个程序繁琐,不是寻常农村百姓可以折腾的起的。
一想起孩子,张海珍内心里一阵阵难过:“不知道孩子怎么样了?孩子有没有学会说话?睡觉好吗?吃饭好吗?营养能不能跟得上?”哪个做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
瞧见张海珍哭了,郭小海拿了餐巾纸给她擦擦,张海珍感动得不行,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郭经文从后视镜里瞧见了,连忙问:“怎么了?”
“想起我儿子了,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
郭经文说:“实在不行,咱们就打官司,她儿子不对,她没有理由把你儿子扣下来。”
五
到了南方,刚巧郭经文公司的车间里正在招工,郭经文就把张海珍给介绍去了。公司里有宿舍,张海珍就跟着一群女工住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