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流年】向死而生(散文)
一
中午,非常和暖的阳光。我拎了一只扒鸡,迈进四伯的家门,对正蹲在堂屋门口择菠菜的四伯喊,大爷,中午去我家吃吧。
四伯听见我的声音,忙微笑着站起来,不去了,不去了,我家里啥都有,这不,正打算做个汤呢。他向我扬了扬手中的菠菜,见我有些不信,就转过身,蹒跚着迈进堂屋,领我去他的厨房实地验证。
被当做操作台的旧竹床的一角,放着一个纸箱,纸箱里装着他为这次回来特意准备的青菜,黄瓜,茄子,油菜,白菜……齐整整地排列着。四伯打开扣着的碗,底下的盘子里盛着炖好的鸡块,想来是昨天他儿子星送他回来时做的。一面往外走,一面又补充说,冰箱里还有,饿不着我,我还买了牛肉羊肉,叫霞(他女儿)拿去了,蒸成包子再给我送来,够吃一些日子的,放心。他的手里依然握着那一小把菠菜,黑红的脸膛上挂着淡然而亲和的笑。
四伯今年八十三岁,有三女一子,大女三女都在外地,二女霞嫁到邻村,星是老小,家安在了德州。去年春天,四伯母查出直肠癌晚期,做了体外造瘘,从住院到去世这大半年时间,孩子们轮流伺候。起初,一直瞒着老两口,四伯母的身体也一度有所好转,到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四伯母自己肯定有所觉察,但情绪上看不出有多大起伏,还经常宽慰别人。倒是四伯,原来一直满怀希望的,突然间希望就破灭了,一时之间很有些接受不了,若不是家里天天人来人往的,他恐怕早撑不住了。
春节前,四伯母撒手西去。办完丧事,生活回归原有的轨道,孩子们都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这个闹闹哄哄许久的小院,将会突然之间被沉寂吞没。孩子们不敢想象把四伯独自留在这样的沉寂里,于是,好说歹说,让他住进了星家。春节时,星陪他一起回老家过了年,住了两天就一起回去了——星有自己的店,很忙。星担心四伯没有玩伴寂寞,就给他置办了行头,介绍他加入附近的老年打鼓队。四伯敲了几天就烦了,再也不肯去。眼见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四伯又记挂起老院,闹着回去。星拗不过,答应送他回老家住几天试试,正好我父母也要回去,便搭了星的车。
看着四伯脸色红润的样子,我原本悬着的心一下放下了。或许那些所谓的困难和孤苦,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严重,与心安比起来,甚至不值一提。这里是他从小长到老的地方,有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和情感记忆,他怎么离得开?在这片土地里滚了一辈子,那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孩子,他怎么放得下?这里,才是他最想呆的地方,最安稳的去处。只有在这里,他的心灵才能有所依归,他才能得到彻底的放松和疗愈。这是他的家呀!
二
吃过中饭,稍作停顿,我们驱车去看望小舅。
比四伯母稍早一些,小舅家妗子也因病离世。与四伯相比,母亲更牵挂小舅,这自然有亲姐弟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母亲了解自己的弟弟,知道他打小老实木讷,生活能力差,一双儿女又都不在身边,无人可以帮衬。
我们刚拐过胡同口,就见小舅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大门里出来,他冲我们憨厚地笑着,想去接你们呢(我们车停的有点远)。话音未落就从我们身边直接骑过去了,径直骑到胡同口,然后下车,笨拙地努力推着三轮车调头。他的邻居正在扫院门,见此情景,赶忙去帮他。邻居骑上去利落地倒车、调头,拐进胡同,一路骑进小舅院子。小舅跟上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我不会倒车。
很凑巧,小舅女儿秀也在家,她给我们沏好茶,又去看炖在锅里的排骨。屋里还是妗子在时的样子,井然有序,洁净无尘。父亲和小舅坐在八仙桌的两头,白发苍苍的老哥儿俩品着茶,慢悠悠叙起了家常。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跑啥,打个电话解解闷乎(解闷)就行了。我会做饭,下面条,熬粥,炒菜,啥都能对付。离集上也不远,买东西方便,水饺、丸子、熟食啥的,买回来存冰箱里,就能吃一阵子,饿不着,别记挂我。小舅用力吸了吸瘪瘪的两腮,说得云淡风轻。
还是得去镶上牙,要不然影响吃饭。父亲认真地瞅着小舅,满脸关切。
嗨,还镶啥呀,满嘴里没有一颗牙,牙床都磨平了,镶不住了,再说,我早习惯了。别看我没牙,还偏偏愿吃硬乎的,那软的嚼起来就像棉花套子,难吃。小舅摩挲着理得齐根儿短的花白头发,布满深深浅浅皱纹的脸上漾起淡淡的笑意。
母亲坐了一会儿,一个人出去了,默默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这是她儿时的家,虽然早已没有一丝从前的痕迹,但旧地重游,依然会触发她内心那些尘封已久的角落。良久,母亲进屋坐下,对小舅说,那几只羊长得挺不错,小狗也挺灵的,有个活物养着挺好,能作个伴。
小舅站起来,瞅了瞅他的羊说,一开始有七只呢,年前卖了几只。小狗是年前才领养的,我这耳朵不行了,背,动静小了听不见,它一汪汪,我就知道了。
堂屋空调上有个摄像头,我指了指,问秀,安监控了?秀答,昨天才安的,我伯伯(她对自己父亲的称呼)一个人在家,不放心。这监控也能通话,有啥紧急情况,他能叫我,我也能喊他。父母一听连连点头,对,对,这个好。
小舅是他们这一辈中年纪最小的,七十三岁,却最显老态,也最让母亲放心不下。去年妗子病重时,我和母亲去探望,坐在旁边凳子上的小舅,双手抱头,神情萎靡,除了一声连一声的长吁短叹,什么话都说不出。母亲看着他,心疼得不行,却也不知该说什么,那之后母亲不止一次地跟我感叹,像你小舅这样的,又老实又脓歪(本地方言,大意是无能),没了你妗子,可怎么办呢?
如今,亲眼见到小舅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然有序,不仅家里收拾得干净利索,做饭也不在话下,说起话来更是头头是道,母亲像放下了一块巨石一般,东瞅瞅西看看,夸夸这个,赞赞那个,心情眼见着轻松和欢快起来。
秀下午要赶车回去,父母也还要去看望一位老友,便告辞出来。小舅有些不舍,亦步亦趋地跟在父母身边,言辞恳切地说,我是弟弟,按说该我去看你们,可我笨呀,哪儿都去不了。你们往后也别跑了,有事电话里说吧,不管见不见,咱都好好的。好也是一天,孬也是一天,我想得开。母亲有些动容,声音异样地重复道,咱都好好活着。
三
几年前,父亲的老友李叔去世,我和父母去探望李婶。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阳光已有些炙热。李婶拉着我父母的手,细说李叔走后的那些艰难,泪眼婆娑。曾经,家务活都是李叔包揽,李婶是被长期照顾的病号,李叔走了,李婶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临走,李婶送我们出门,她在大门口站定,冲我们笑着举起拳头,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晃着,我一定好好活,使劲活(她瞪了瞪眼,咬着牙加重了语气),排除万难,争取活下去。她的确是在笑,而且笑得很灿烂,却比哭更加触动人心;她是对我们说的,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用一个当下的流行词,心理建设,李婶私底下可能对自己进行过无数次心理建设了,却总是失败,这次借着送别的契机,她将它喊出了口,许是祈望着可以据此长出力量和勇气。除此之外,她又能怎么样呢?有些路,注定只有自己走。
可是,我们谁又不是走在这条由生入死的不归路上?有的多走几步,有的少走几步,有时有人陪,有时无人陪,但无论如何,我们总得走完它。一路上,我们不断的得到,也不断的失去,得到固然幸福,失去也无需过于沉湎,因为失去才是人生常态。有人陪时好好珍惜,一个人时也得坚强地走下去。李婶、四伯和小舅他们,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大字不识几个,却也深谙逝者已矣,来者可追的道理,他们将自己的痛苦深埋于心,默默地继续自己的人生路。
向死而生,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终极答案。或许正因为生的尽头是死亡,我们才学会了珍惜,学会了勇敢,学会了坦然面对。哦,对了,不是说平行宇宙真的存在吗,那那些离去的人或许只是换了时空而已。他们肯定会在某时某刻,悄然回来,看看自己生活过的地方,看看自己爱的人。
去年我家亲戚好几桩白事,弄得人很是憋闷,更生出许多感慨,虽然很想写出心中的感受,真落笔,才觉很难准确表达。妹妹读我这么枯燥的文字,辛苦了,抱抱。
祝福春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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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