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中飘洒着如丝的细雨，程慕生和雅琴一前一后从民政局走了出来。程慕生紧握手中的离婚证，几步追了上去，牵住她的手：“能不能不走，我保证木雕卖出去咱的日子就好了。”雅琴用力甩开他的手：“拉倒吧，结婚前你就这么说，你说说这么多年了，你雕的那破玩意儿卖出去几个？别自欺欺人了，这穷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慕生正欲上前追赶，兜里的手机却突然响起。他本不想接，可铃声一遍又一遍，似催命符一般。他气愤地拿出手机，看到是一个陌生号码，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希望：难道是买木雕的？
　　 他连忙接了起来，对方口气挺急：“你是不是叫程慕生，程慕言是你哥吧？”
　　 “是，怎么了？”
　　 “你哥疲劳驾驶出了车祸，你嫂子坐副驾驶……人当时就不行了，已经送殡仪馆了。你哥现在在医院，你快来吧！”程慕生的脑子“嗡”的一声，尚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人就是个骗子，于是他大骂道：“放屁，你哥才出车祸了。”
　　 说着就要挂电话，电话里急忙喊道：“我骗你干啥，不来你可就见不到你哥了，重伤，刚送进去抢救。”
　　 程慕生紧紧握住手机叫了一声：“哪个医院呀？”
　　 “沧州第一医院，急诊室。”说完就挂了电话。
　　 程慕生如无头苍蝇般在原地转了几圈，也顾不上再去追雅琴，撒腿就往火车站跑去。
　　 火车上，程慕生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物，思绪如被开启的时光胶片般翻涌。二十年前，哥俩不堪忍受整日跟着父亲学习木雕手艺的日子，打算偷溜出去干点挣钱的营生，可没走多远就被父亲发现。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当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们大骂：“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木雕手艺，你们竟然不珍惜，你们这是忘本，不孝！……这木雕不仅是手艺，它是我们的根，是我们家族的传承。每一刀下去，都是对祖先的敬畏，你们知道吗？”
　　 看见老父亲被气得浑身发抖，程慕生当时就心软认了错，哥哥程慕言却像父亲一样执拗，死也不认错，还发誓再也不干这木雕手艺，最后被父亲盛怒之下逐出家门。一晃二十年过去，哥俩再没见过面。父亲临终前，程慕生本想告诉哥哥，可父亲坚决不让。这些年他也偶尔跟哥哥联系，只是彼此报个平安而已，没想到如今却……
　　 父亲去世后，程慕生没有放弃木雕手艺，坚持做了下去。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对木雕的热爱越来越深，就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木雕上，几十年如一日。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传统木雕渐渐被边缘化，程慕生的手工木雕滞销，生意越来越难做。妻子也因生活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迷茫，最终选择离婚。程慕生心里满是失落，再一想到哥哥，不禁落下泪来……
　　 很快火车到了沧州站，程慕生匆匆下了火车，来到医院。
　　 在医院里他乱闯乱撞大声叫着哥哥的名字，还是好心的护士把他领到了急诊室门外。正巧急诊室里走出来一位医生，他迎上去抓住了医生的手，“我哥程慕言咋样了？”
　　 医生抱歉地摇摇头，说：“进去看看吧！人还算清醒。”
　　 程慕生快步跑了进去，扑在了程慕言的身边，握住哥哥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慕生你来了……我……我恐怕不行了。小婷……就拜托你了。”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就跑进了一位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的女孩，梳着马尾，高高瘦瘦的，此时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
　　 程慕生点头，声音哽咽：“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婷的，就像照顾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哥哥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一丝释然和感激。他伸手拉住女儿的手放在了程慕生手上：“小婷，这是……你老叔，以后……你要听……你老叔的话……咳咳……”
　　 “爸……”女孩泣不成声，可还是听话地点点头。
　　 程慕言伸手想要够什么东西，可他的手已经完全没了力量。最后还是女儿帮忙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个旧木雕。
　　 “爸！您是找它吗？”
　　 程慕言接过木雕递给程慕生。“这是……这是……我做的……你给爸拿去……告诉他老人家……我错了……咳咳……”话没说完嘴里咳出血来。
　　 程慕生忙接过木雕，心中又酸又涩，他哥还不知道父亲早就去世了。
　　 “哥，你放心，我一定会交给咱爸的，他看了肯定会原谅你的。”程慕生坚定地说道。
　　 哥哥这才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神情，仿佛放下了所有的牵挂和负担。
　　 突然的变故让程慕生措手不及，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崩塌了。在哥哥朋友的帮忙下，程慕生开始为哥哥嫂子办理丧事。一切从简，可即便如此，程慕生也觉得每一步都那么艰难，仿佛是在梦中行事。
　　 遗体火化之后，程慕生看到了侄女小婷。她的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焦距，紧紧抱着父母的骨灰盒，仿佛那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可又透着一股倔强，无论程慕生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后来，哥哥的朋友把他拉到一边，轻声说道：“这孩子受了这么大打击，你好好跟她谈谈，这才刚上高中，可别耽误了学业。”程慕生点了点头，心里满是酸涩和无奈。
　　 程慕生试着跟小婷说话，可她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她的目光呆滞，好像压根没看见程慕生。程慕生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劝小婷去上学，可小婷却紧紧抱着骨灰盒，身体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疼。
　　 程慕生站在她面前，焦急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小婷，跟我走吧，老叔会照顾你的。”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哀求，甚至带着一丝哭腔。小婷却始终低着头，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了。程慕生看着她，心里满是心疼和无奈，不知道该如何走进这个女孩的内心。
　　 他决定换一种方式来劝说小婷。他走到小婷身边声音尽量平和：“小婷，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爸妈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小婷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依然没有开口。
　　 程慕生继续说道：“孩子，让你爸妈入土为安好不好？我要带着你爸妈的骨灰回到祖坟去安葬。”他看到小婷的身体微微一颤，眼神中闪过一丝动容。他赶紧接着说：“这是他们最后的心愿，也是我们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小婷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紧紧抱住骨灰盒，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身体。程慕生看到小婷的泪水，心中也是一阵酸楚。多可怜的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小婷缓缓站起身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好……我……我跟你走。”程慕生心中一喜，他知道，小婷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小婷抱着父母的骨灰盒，跟着程慕生走出了哥哥的家。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空荡荡的房子，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不舍。程慕生默默地看着她，心中满是心疼。
　　
　　 二
　　 程慕生带着小婷回孝子墓村的老宅。
　　 一路上，小婷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偶尔望向远处，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程慕生的家在村子的尽头，是一座古朴的老宅，后院是他多年经营的工作棚。工作棚里堆满了各种木材和雕刻工具，墙上挂满了木雕作品，从飞禽走兽到花鸟鱼虫，从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到历史上的英雄豪杰，每一件都栩栩儒生，凝聚着程慕生的心血和对传统工艺的敬畏。回到村子后，小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见人。
　　 程慕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知道，小婷需要时间来治愈，但他也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怎么哄这么大的孩子。他只能雕刻一些精美的小玩意，希望能用这些小玩意逗小婷开心。
　　 这天他敲开了小婷的房门，摇晃着手里的木雕说：“小婷，看看这个。”小婷瞥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漠：“这有什么好看的？”程慕生没有生气，耐心地说：“这可不是普通的木雕，这里面有故事，有文化，有我们祖先的智慧。”小婷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好奇。程慕生看到她的反应，继续说：“你看，这是个木雕的蝴蝶，漂亮不？要知道蝴蝶虽然小，但它能破茧成蝶，找到属于自己的美丽。”小婷被程慕生的话吸引住了，她接过木雕，仔细端详起来。木雕上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在扇动翅膀，随时准备飞走。小婷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惊叹：“叔叔，你是怎么做到的？”程慕生笑了笑：“这需要时间和耐心，也需要对生活的热爱。每一刀下去，都要用心去感受，去表达。”小婷被程慕生的话触动了。她开始走出房间，来到程慕生的工作室。
　　 看着程慕生手中的刻刀在木材上舞动，听着程慕生讲述每一个作品背后的故事，渐渐地，小婷被程慕生的技艺和对传统的热爱所打动。“叔叔，我可以试试吗？”有一天，小婷鼓起勇气问道。程慕生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不过你要记住，这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耐心和坚持。”小婷拿起刻刀，开始尝试雕刻。虽然一开始并不顺利，但她没有放弃。程慕生在一旁耐心地指导她，告诉她每一个细节的处理方法。小婷发现自己在雕刻的过程中，心情变得平静了许多。她仿佛找到了一种释放情绪的方式，也找到了一种对生活的热爱。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婷的雕刻技艺越来越好，她的作品也开始有了自己的风格，既有传统的韵味，又融入了现代的元素。程慕生看着小婷的成长，心中充满了欣慰。有一天，程慕生带着小婷去了村头的孝子墓。他站在墓碑前，轻声说道：“小婷，你知道吗？这个村子的名字来源于一个古老的故事。很久以前，这里有一个孝子，他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放弃了功名利禄，留在家中尽孝。他的孝心感动了天地，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修建了这座墓，村子也因此得名。”小婷静静地听着，眼神中露出一丝柔和。程慕生继续说：“孝子的故事告诉我们，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只要心中有爱，有坚持，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你父母虽然不在了，但他们对你的爱永远在。你也要学会坚强，学会用爱去面对生活。”小婷的眼眶微微湿润，她点了点头：“叔叔，我会的。”
　　 回到老宅后，小婷变了一个样。她开始帮助程慕生做家务，还会在雕刻之余，陪程慕生在院子里散步，听他讲述村子里的往事。程慕生也发现，小婷的笑容越来越多，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沉默寡言。有一天，小婷对程慕生说：“叔叔，我想回学校继续读书。”程慕生欣慰地看着小婷，眼中满是鼓励与支持：“好啊，叔叔支持你。不过，你确定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吗？”小婷坚定地点点头：“叔叔，这段时间在你身边，我感觉自己变了。我想继续学业，重新开始。”程慕生轻轻拍了拍小婷的肩膀：“好，那我们就去学校办复学手续。”
　　 来到学校，小婷紧紧握住程慕生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不安。程慕生察觉到，轻声安慰：“别怕，一切有老叔在。”在教务处，程慕生向老师说明情况，恳切地请求为小婷办理复学。老师被他的真诚打动，答应尽力帮忙。办完手续，小婷站在教室外，心中既期待又紧张。程慕生鼓励道：“进去吧，新的生活开始了。”小婷深吸一口气，推门走进教室。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小婷有些不知所措。这时，班主任微笑着走上前来：“欢迎程小婷同学回来。”同学们也纷纷鼓掌，小婷的眼眶湿润了，她擦了擦眼睛，走向自己的座位。
　　 几天后，小婷坐在座位上，手指轻轻摆弄着手中那精致的小木雕，眼神里满是迷茫与无助。她已经辍学大半年了，再次回到课堂，却发现现在的学习进度自己根本跟不上。课堂上的知识仿佛都变成了跳跃的音符，她怎么也抓不住节奏。眼看着同学们都在努力学习，她心里满是失落和焦虑，一种深深的自卑感涌上心头。
　　 班主任李老师早就注意到了小婷的异常，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走过来，不经意间瞥见小婷手中那精致的木雕，那栩栩如生的图案仿佛一道光，瞬间照亮了他的思绪。对啊！学校不是设有特长班吗？如果小婷去学画画，说不定是一条出路。
　　 李老师立刻把小婷叫到办公室，语气温和地说：“小婷，我知道你现在学习上有困难。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咱们学校的特长班，比如绘画班。你手里的木雕这么精美，说明你有很好的艺术天赋，学画画说不定能让你有更好的发展。”
　　 小婷听着李老师的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老师，我……我能行吗？我之前可从来没系统学过画画。”
　　 李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当然能行！木雕和绘画在艺术上是相通的，你的雕刻功底就是你的优势。而且绘画专业的学习相对灵活，你可以一边学画画，一边慢慢补上文化课，这样两条腿走路，说不定能走出一条更适合你的路。”
　　 小婷的心中仿佛有一扇门被悄然推开，一束光亮透了进来。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木雕，仿佛握住了新的希望，脸上渐渐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老师，那我明天就去试试！”
　　 第二天，小婷便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绘画特长班。在绘画班里，并没有想象的一帆风顺，没有画画的基础的她，原本满腔热情，如同燃烧的火焰，却在一次次的挫折前逐渐黯淡。她基础技巧的掌握远不如同学，素描中的线条时而飘忽时而呆板，色彩搭配也常常显得突兀，画面整体比例失调，该细腻的地方粗糙，该重点突出的地方却轻描淡写。每次看到其他同学笔下流畅的线条和和谐的色彩，小婷心里满是失落和焦虑，一种深深的自卑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