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桃花朵朵开(微小说)
从那扇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被鸟儿撞出了一个小洞,养老院三楼301房间的玻璃窗望去,院子里那唯一一株桃树已经开花了,争得春光第一缕。那些簇拥的花朵儿像一群被惯坏了的孩子,在微风中跳跃着。她们披着粉红色的外衣在这孤寂的院子里舞蹈,咝咝的料峭春风送来她们稚嫩优美的歌声。还可以看见几只鸟儿栖息在泛青的桃枝上,喳喳地叫着,将喜悦的目光射向深邃的天空。天空里还有什么呢?老太太就不知道了。
老太太今年已经九十六了。瘦骨嶙峋的,由于营养不良,身体非常虚弱。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惨白的墙壁和摇晃的吊灯与她作伴。她成天昏沉沉地睡着,没有谁与她说话,没有人走近她的床边。她早已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她似乎记不起她以前的事了。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有过父母。因为父母在许多年前就去世了。她确信自己没有过子女,因为她从来没有结过婚。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亲戚,因为她与凡是有点沾亲带故的人,包括以前父辈母辈关系的亲戚都早已断绝了关系。她的周围很干净,也清静,清静得继续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在几十年前就笃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孤独终身。她觉得结婚,包括与任何亲戚的交往都毫无意义价值,完全是浪费自己宝贵精力的事。一个人在天地间独往来,是多么美妙啊。她确信那位哲人说过的话:孤独是世界上最醇美的酒!孤独也是可以被战胜的。可是,现在,孤独却被窗外的那朵桃花碾得粉碎,她的心里涌起了无限悲凉的狂潮。
她的头无法抬起,因为十天前不慎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大腿骨折,颈椎骨骨折,无法动弹。被高高垫起的头也无法转动,眼睛只能朝那扇布满尘埃的玻璃窗看去。
幸亏一只手臂还能动,但干枯的手臂早已没有了力气。口渴得厉害,喉咙像在燃烧一样。她使出了浑身力气把手臂抬起,把手指放在床边的一个按键上。屋子里便响起了一阵悦耳的声音,随后是温柔的问候:你好!主人!我是安琳,是你忠心的仆人,你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竭诚为你效劳!
老太太张开已经皲裂的嘴唇,发出一丝难以分辨的声音:我——要,喝——水。
请大声点,主人,我没有听清,那机器还好,发出及时的声音说道。老太太憋足了力气再一次说道,我,要,喝,水!她似乎在吼,在喊。可在旁人听来,声音还是那么小。难怪她花了伍万元买的那台现在世界上最先进算力最快的“养老机器保姆”还是听不清她的声音。
这台机器人是她在九十岁时“定制”的。经过她的训练,有时能明白她的意思,体察她的情感。这台机器人不仅能帮助她处理日常事务,如扫地,洗衣服,购物,陪她到医院看病,甚至还可以陪她聊天。但机器人单调的声音难免让她生烦,她对机器人说,你可以做我的伴侣吗?机器人说,主人,不行!我们都得讲职业操守,我的程序里没有这一条。她又对机器人说,我有很多钱,存在瑞士银行里,我想让你作我的儿子把这笔钱继承下来,否则就会被银行“国有化”。机器人说:不行!我没有那个程序!最后,她又对机器人说,那你就做我的一个远方亲戚,在我病重时通知一下我的亲戚。机器人又说道:据我的程序显示,你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了亲戚,因为你的头脑里早已没有与任何亲戚这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可见,机器人还是不能走进她的情感世界,包括简单的社会关系。
但她还是不甘。这可是她将近一个世纪的“理念”。难道正如十八世纪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所言:人的理性“理念”不能是万能和完全的,没有什么“全知全能”的上帝,人的世界就是一堆“幻相”。难道“孤独终身”也是这样的“幻相”?
我还是不相信父母的话是对的,我还是不相信那些叔叔阿姨们的话是对的。而那些父母、叔叔阿姨们的笑脸却经常在眼前浮现,不论是在白天打盹时还是在晚上的梦里。老太太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小孩子,她只能活在曾经的快乐里,但那时人的快乐,并不能催生如今的快乐。
这次,机器保姆听懂了她孱弱的呼叫,推开门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温柔的“机器保姆”,名叫“桃花”。老太太嘀咕:我年轻时最恨“桃花运”,经常碰到那些让我鄙视的“渣男”,让我愈加感到气闷:世界如此不堪,生产着数不尽的让人头痛的“渣男”。可现在老了,仍遇到了这样一个“桃花”。但她无能为力,这是机器公司定的名字。她想,要是再来一次青春,她也许会接受一次哪怕是最糟糕的“桃花运”,毕竟有两张活脸相对,有两只具有人性的眼睛相对。现在的“桃花”的头上只安装着两只红外线探头。像极了人类的眼睛,可那只是冰冷的机器,眼睛不能流出感情的泪水。
机器保姆最终听懂了她的意思:知道她渴了,给她端来了一杯水。
可水是凉的。冰冷的水顺着口腔,喉管,流入到了深不可测的胃部,肠部,她顿时感到全身变成了冰块。
老太太气愤极了。但她没有力气骂“人”。因为机器保姆很少情感暗示,也不会接受你的愤怒。她想,如果是一个不成器的男人,也会面对她的发怒而生气,如果能让她看到男人生气,该多么有趣。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老太太终于缓过神来,全身有了点力气,她的声音大了起来:你难道不能给我端一杯热水吗?
不能!机器保姆轻声回答道,你没有给我输入这个程序。
老太太愤怒道,你难道不能多想想,一个卧病在床的人能喝冷水吗?
主人,机器保姆说道,在我的“意识”里,热水冷水没有本质差别,它的功能只是补充身体的水分,这是普通的科学常识。
老太太无言了,她自己是学理科的,她怎么与机器人较劲呢?她后悔没有向自己的父亲学点人文知识。
一阵饥饿袭来,让她全身抖动起来。
机器保姆见状,问主人,怎么了?
我饿了!快给我拿点吃的,面包,馒头,什么都可以。老太太急切地说道。
主人,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在瑞士银行的存款已经被冻结了,他们没有给我们机器人公司付款,今天早上我们公司就终止了对你的服务,我是看在我们“交往”五年的基础上,额外来到你的房间服务的。
你知道瑞士银行为什么要冻结我的账户吗?老太太颤抖着问道。眼泪哗哗地流着。奇怪,就是父母离世的时候,这眼泪都没有这么多。
因为你的伤病有一个多月没有给银行发电子邮件,银行认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了存款的“安全”原因,银行就采取了这样的“应急”措施。
啊!原来是这样!老太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在这被废弃的养老院里,没有钱,(不是真的没有,是没有人帮她取出来)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没有人照顾,只有一条不归之路。而陪伴她的,只有窗外的那株桃树和桃树上艳丽的桃花。
暮色暗淡下来。月亮也不会来到窗前。因为今天是二月初五。
她闭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那桃树上的一朵桃花:我是多么鲜艳呀,我是多么活泼呀。我要与春风游戏,我要与蜜蜂游戏。我还要和着鸟儿飞翔和唱歌。
她想起了几十年前的那首流行的歌曲——桃花朵朵开!
我是哪一朵?老太太不想去寻找了,只能默默地闭上眼睛去想,唯一的慰藉来自那株桃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