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让岁月留痕(散文)
一
山东荣成的东楮岛,是“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并被纳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这是东楮岛的头衔,记住这些没有多少意义,我把它当作我解读一处海岛的钥匙。它距我住处20多公里,我数不清进入这个岛村多少回,我已经把它当成了我了解农耕海耕的“历史记忆博物馆”了。
我再次翻出2017年7月在东楮岛摄下的照片,就像从古老的时空,再巡检了一遍这座海岛。
她的“历史文化”,不只是数字描述,建村于明朝万历年间(1573-1620),于中国历史而言,这算不上古老,但村中心有一株建村留下的楮树可以见证,这也是东楮岛村名的由来。
她是“传统村落”,是一直到清代顺治年间(约在公元1644年),村民才有了可以安身取暖的海草房。自此,海草房就成为岛民的居住样式,一直不改。我常常想,这算得上传统古老吗?那年我去三峡一带,获知那里的吊脚楼也就500多年的历史。不管怎么说,海草房就像吊脚楼一样,都是区域文明的象征,是中国人进入安居时代的“甲骨文”,较之寄居山洞,钻木取火,海草房是胶东沿海居民的一次安居革命,其意义不可小视。其实,在之前的唐代吊脚楼就出现了“吊楼”的雏形,据考证,胶东的海草房在宋元时代就出现了以海草搭建的简单窝棚。古人的智慧,是从漫长的生活中逐渐完善的,才有了定型的安居之所。
东楮岛的历史,对于一个人而言,就像一条时光隧道,这仰仗着当代的东楮岛人留下岁月之痕。岁月无情,岁月无痕,我们常常这样感慨,它像一把杀猪刀,让人一脸沧桑,也让风物渐渐地淡去痕迹。但在东楮岛,岁月就像刚刚从昨天而来,沧桑但亲切。
二
45年前,我一毕业就到了东楮岛所在的镇“宁津镇”做老师,我好几次就去东楮岛家访,还记得那时,我要待海退潮才能踏着泥泞的滩涂抵达村子。如今,大坝截流,勾起一湾,海湾成了入岛所见的第一道风情。碧蓝的海水,款款地濯洗着坝脚,岁月变得那么可爱,真是应了“沧海桑田”的时光之语。
村西大坝高地处,曾经有一座房屋,至今还在,只是翻新了屋顶,我不知何用,但房子前脸的墙壁上,还留着一条标语末尾四个字“胜利前进”,我以过来人的资历,完全可以弥补已经斑驳脱落的前部分。今天的“胜利前进”,已经不是当年,胜利是一种精神,一种生活的信念,半个世纪悄然走过,信念却不肯斑驳,就像东楮岛人曾经沿海捡拾着海浪舶上来的些微海品,以维生;如今,自建船队,走向远洋,深耕蓝海。尽管曾经这是最响亮的用词,但胜利的方式,已经让我感到今已胜昔。抚摸岁月的残留,找到的不一定都是悲伤感慨,还有一种力量——不负时光,一往无前。
“胜利前进”已经成为其下放着的一艘老式舢板的主题词。跨越了半个世纪,信念永远不老。
东楮岛的先民,不知怎样发现这个面积0.75平方公里的小岛为何适合栽植楮树,据说,他们首先是为荒凉岛上的海鸟而担心,于是栽植了楮树,他们却在荒岛上搭棚支灶,过起看几乎最原始的生活。和谐共生的思想,成为住岛的初衷。
站在村中心位置,面对那株“百年楮树”,心生感慨,他们的先祖,除了留下几百年的海草房,再就是留下这棵树,说是“百年”,据说应该在三百年之上。走过不少村落,在北方的村子,村口多是老槐树,就包括几百年的山东牟氏庄园,也是以国槐为护佑久安的象征。据说,楮树树皮柔韧耐久,是过去造纸和木质舢板的最好木材。在岛上,楮树成为渔耕生活的文化载体,如今,也成为岛上先祖留下的荫蔽。
海岛很小,在祖国的版图上,也只能算是一粒芝麻,也像一只火柴盒。道家在逼仄的空间里,如在火柴盒里做道场;渔家的火柴盒里,装着历史,也装着生活的火焰。我不知她们是否看过《哈姆雷特》,能不能知道那句经典台词——“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者。”东楮岛人的确主宰了一个孤岛的历史,楮树、海草房不是风影,而是真实历史的见证。
三
四围护栏,拱围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楮树,东楮岛以程姓居多,其程氏宗庙依然保存,但却没有像装饰一棵楮树这般用心用巧。渔民出海,从前要烧香跪拜,如今这种习俗改了,但渔民会不约而同聚集树下,目视良久,心中默念,然后告别。要问东楮岛名字的由来,岛民常常不告诉,手指这株楮树,读读就知道。国有国树,市有市树,在东楮岛,作为传统古村,他们就把楮树奉为村树。没有诗歌写给它,也没有为之传记,但它是乡愁树。每年花序甚繁,村民各家都要或少量采摘,或从树下拾取,作为野菜,掺和面粉或玉米面做菜团,这不仅仅是尝春鲜,更是一种祭祖的方式。围绕楮树,不断有人文的成分注入,逐渐形成了岛村的“树文化”。从农耕到渔耕,再到如今的“北斗渔业”,老楮树已经成为时代变迁的历史见证者,楮树年轮中,刻着村民生活的影子和历史记忆。所以,村民说,岛上的楮树长着耳朵和眼睛,可以近听锅碗瓢盆的生活变奏曲,远可视万里,看着渔民撒网捕鱼。这是东楮岛的神话。更有人把这株树称为“母亲树”,她会在岛上聊眺望打渔的儿子归来,会喃喃自语,为儿子出海暗暗祈福。复杂的乡愁,都藏在一株楮树里。于是,在东楮岛人心中,乡愁是葱茏的,是会目睹岁月的,是会和岛民悄悄对话的。历时几百年,岛上多发雷电,但雷电却不敢伤害这棵树。楮树,成了无灾无虞的生活图腾,而且是活着的信仰。
村中还保留着“程氏祠堂”(清代嘉庆年间修建),但香火并不是经常袅袅对海空,人们宁肯把祭祀放在老楮树下,也不大打扰祖宗。为何在不断建设“海居”民舍的时候,祠堂不拆,是因为这里曾经护佑了活动于石岛一带的地下抗日力量,现在已经成为村抗日纪念馆,记录着岛民为其做饭为其掩护的生动故事。东楮岛的历史,不是看岁月多么沧桑,是不断在历史的黄页上刻录时代的声音。宗祠就像老式的留声机,替代了袅袅的香火。
东楮岛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教育是在1936年,如今,还保留着“东楮岛育英小学”的旧址,推门而入,教室前黑板上方是孙中山的画像,那行“和平、信义、仁爱、忠孝”的校训还赫然挂在像的两侧。当年的国文教材《论说》等课本还恭敬地陈列于桌上,翻翻就能打开曾经的一段旧时光。从校名看,东楮岛人为国培育精英的办学方向,始终是与时代呼应的。
四
时光记忆,如果只是停留在记忆,可能给我们的只是一些对比的意义。东楮岛人,始终紧跟时代,传习着时代精神。村党支部活动地选择一处海草房。门边悬一木牌,写着“传习小屋”,不必解释。门和窗之间的墙壁,引起了我兴趣,一块用白石灰涂抹的宣传板,只剩下上部的半截,依然保留着,版面曾经的红色字迹已经斑驳。收拾卫生的村民告诉我,这是一种传承,我们不能割断历史的联系。一味地图新,我们就会丢掉太多的东西,包括文化和记忆。在东楮岛,时见时新,新是在旧色之上的衍生,而不是破坏。这是一份朴实的情怀,更是历史态度。所谓的“历史文化名村”的历史支撑,不应该只是最古远的时间概念,而应该能够从中梳理出一条时光的痕迹,不断为痕迹做黏连衔接。传承,传习,这就是东楮岛岛村的“岛风”,徐徐的海风,掠过海面,送到每一所房屋胡同,繁花在屋门的左右,点燃了花香的岛时光,海草房上的海草,泛着灰白的光,慰问着古老,闻悉着新鲜。古老,老得自然多趣;新鲜,新得惊艳惊目。如果把东楮岛比作一座历史博物馆显然不合适,历史在岛上活着,所有人都觉不出历史的陈旧味道,历史绵延在于传,时光轮转在于“习”,“习之”,从中品出时光的沉厚味道。这是我从东楮岛感受到的别样的历史和时光。
东楮岛海草房,是一部最沧桑的历史,不仅海草房的样子,还有它最别致多情的历史。我是胶东海边人,看过修苫海草房的过程,想起一句诗——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将进酒》)在诗句里,“朝”与“暮”是时光飞逝的表达,但用来形容海草房,很合适,苫好的海草房,起初是泛着暗绿的海草铺在房顶,不出一月,就变成苍白样子。其实,这是为了不老,三四百年,始终一个样子,还老吗?没有谁敢在海草房面前称老卖老。
苍白的海草铺为房顶,褐色青色的山石立壁成墙,这是最美的山海组合,叫“山海之居”。看起来,海草房就是时光的沉淀,但它却是生长在海岸线上的一道最特别的风景,现代城市几乎刻板式的楼舍建筑,形体审美上少了多样性和趣味化,有宏大的审美体验,但还是有点单调了,不能满足小情趣。而看每一座海草房,都是一幅个性的作品。山脊的弧度不同,打破了抛物线的形制;山头翘起的屋角千姿百态,仿佛是一片龙头,争相入海;海草的厚薄,有的米级深浅,有的则减半。若不注意这些,站在远处观看,仿佛是一位位从容的老人,白眉白须白髯,沐浴在海的阳光里,但都是一个姿态,仿佛又是老得很笨拙。笨拙,却能与时光对阵,不以花拳绣腿胜时光,多么独特的民居风情——村民听了赞誉,一定会竖起大拇指,送给说话人一个微笑。这是让人听了很顺耳的话,也是参透了海草房的神韵——姿态的笨拙,骨子里却是满满的温度。最终,目光从海草房离开,感慨不会断,搓搓手,会说——沧桑有温度。如果恋上海草房,可以找一处石凳坐下,跟它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可以问,你来自哪里?为何在屋顶寄生?是谁在“理还乱”的情节里梳理出头绪,让海草焕发了柔顺的性子?这些问号里,都是满满的生活和时光故事。我听说,最近几年,采风团队数不清,有的来过好几次,海草房却不像一般的建筑,一眼看透,总是能够从中读出新颖来。不要担心,如今保护得相当完好,再过千年,还是时光的遗存。因为东楮岛人要把海草房作为遗产,传它个千万年。
海草房内保留着胶东一带最早农耕够日子的模样,看了会大开眼界。火炕,是胶东人世代都不能拆掉放弃的暖床,胜过席梦思。石头砌成的锅灶,最原始的炊饭方式,还可以做鲜鱼美味。挂在锅灶上的炊具,还沾着饭香。风箱一边还放着一盒“益都”火柴。酱色的大盆,还盛着半盆和面水……
如果有知识,你可以看看锅灶上安的铁锅是几印的,说得上,主人会把你当成老乡,起码是个“荣成人”。如果能从几印铁锅上猜出这户人家曾经几口人,主人会竖起拇指,给一番啧啧的称赞。
如果想怀旧,就选一处海草房民宿住下来,主人会无偿地给游客烧一顿渔家饭,把自己送进旧时光里,染一身的乡土海味,收获一段朴素的风情和他们对人的热情故事。别嫌这渔家饭简单,是大铁锅贴玉米饼子烧鲜鱼,纯粹的正宗的渔家味。
五
历史很远,东楮岛很近,那些历史的痕迹,或者说是历史的风采,依然遍布在岛村的街巷里。
举目海草房的山头墙,对着屋顶的中间,几乎都有一溜吉祥的文字——吉星高照,紫气东来,洪福齐天,吉人天相,丹凤朝阳……古老的中国文化,依然闪着光芒。这些,都是岛民的生活愿景,是自己祝福自己的温言暖语。这令我想起我的老家,在文革那阵,几乎都用白石灰重新抹平,把这归为“四旧”的范畴。其实,美好的东西,传统的文化,是抹不掉的。人们举首一看,即使没有美字吉语出现,但心中的痕记会更清晰,这是生活的愿景,一定不会因为谁遮住而从时光中悄然消失。
我们曾经经历一段“文化上墙”的历史,在胶东,在东楮岛,都是用白石灰在墙壁上做一个宣传板,这是站在墙壁上的历史,不仅仅是记忆,更是直接传达出时代的文化。
“为人民服务”,依然是一条信念和宗旨。我看时,一位村民正给五个字上彩。“毛体”的大字,是一个时代的口号,更是我们坚持不变的信条。
“大众板报”四个醒目的字中间是红五星。让人一下子想到山东的省报《大众日报》。如今,成为信息公开栏。
在历史的看板上再写上历史,这是东楮岛人的特色。一处海草房山头上,宣传板的红色文字已经斑驳,上面用海草粘贴出一幅画,也是一个很美的图案。一处抽象的海草房,三角屋顶下面是海草粘贴的“唐”字,远观是一个笑脸,一边是一个“人”字形的屋顶,海草勾画了一个“乡”字,其下是抽象的海浪图案。没有“愁”,但谁面对都有一股乡愁味道飘出。只是我无解这个“唐”字,是对大唐盛世的崇拜向往?还是……
不要怪我的一番猜读,在历史文化面前,我感觉自己就是小学生。其实,“唐”和“乡”应该连起来读。在中国,有两个“唐乡”,一个是河北省承德市的滦平县有个“金山岭唐乡”,再一个就是东楮岛村这个“唐乡”,唐乡就是海草房的俗称。到底为何以此称呼,我做了一番猜读,就像我们汉族认为秦汉是民族最盛的两个时代,就取“汉”为族名。也许,东楮岛人崇拜盛唐,或追溯祖先可到盛唐,于是海草房有了这个名字。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这样的结论,并非自我炫耀。连一个小小的东楮岛这样的海岛村落,都有自己的特别词汇,真的是开眼,长了见识。构图的下面有一行英文是:Tangvillage。译为“唐乡”。恐怕老外是读得出,未必确知何意吧。虽称不上是国际视野,但有着普天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