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为求证高中记忆里那条幽深的老胡同现状，我特意骑车前往胡同旧址。一路上，心里不时泛起不知是激动，还是喜悦亦或是期待。我像是去赴约多年未见的故友，想着以前的旧事，猜测时光把他画成了什么模样？待走到文化路红绿灯路口，我心跳骤然加速。
　　 红灯变绿灯，我拐进辅道，道路南侧是绿化带，绿化带里生长着粗细不均的树木，有些已经发芽，有些已经长出嫩绿的叶子，还有一棵大树，依旧枯着，完全看不出阳春三月的感觉。当我看到前面的路被一排绿色围挡堵住，便慢下来，边骑车边四下观望，打算搜寻一下当年部分旧址，借此作为参照物，找到胡同具体位置。我在辅道上徘徊许久，努力把记忆里的街景与当下慢慢契合，无奈如何努力，依旧劳而无获。县医院急诊楼已拆除，曾经的县一中操场被盖上居民楼。
　　 我明白再转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便决定返程，心里谈不上是失望还是失落？如故友爽约于我。失望，是他的不辞而别让我空跑一趟，失落，是我知道这一别将后会无期。我带着所有回忆返程，当走到顺河街与隅西路交汇处，一辆电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随后右转，吓我一激灵连忙停下车。稍作平静后，我本能抬头望天，湛蓝的天空里，一朵洁白如絮的云朵，慢慢飘过，飘过路边的绿化树，飘过马路，飘过一栋旧钟楼。我目光瞬间锁定在巨大的黑色钟面上，时针指向三的位置，分针指向十二的位置。我下意识想验证一下旧钟楼上的老钟表时间准不准？抬腕看手表刚好三点，惊诧之余，回忆陡然泛起涟漪，当年影像逐渐由模糊变清晰。
　　 从小到大，我没少从这里路过。这栋旧钟楼位于茌平西关，楼脚旁是南北向顺河街，楼南是清华苑小区，楼西北是县人民广场，东北是西关菜市场，向东是隅西路，通县医院北门。这里每天车水马龙，时常出现堵车现象。钟楼下面，是中国农业银行茌平区支行营业厅，二十一世纪初曾翻新过，但钟楼具体始建于哪年却不得知。为找到它的建造背景与历史，我特意上网查询，输入关键词，百度出现很多关于它的词条，但点击后都是其他地方的钟楼介绍。点了十几个链接，依旧未能找到与它相关联的可用信息。我想到豆包AI，输入问题得到如下答复“目前没有公开资料明确记载，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区农行大钟楼的始建时间。茌平区农行相关机构，最早可追溯至1989年9月21日成立的中国农业银行茌平县支行。但这与农行大钟楼的始建时间并无直接关联。”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标志性的建筑物，网上却没有它的任何记载。
　　 整座钟楼，不是采用常规中式对称美学设计。而是带有钟表面的U形楼体紧密嵌入一栋长约二十几米，高约六层的楼房最东侧。弧度上是一圈圈狭窄的凹槽，一眼望去像是无数个U字母横向平摞在一起，且高出旁边楼顶五米左右，略显突兀。其顶端南北两侧以及东侧弧面都镶有一米左右见方的巨大钟面，西侧只有两扇窗。
　　 儿时每次来县城，当隐约看到钟楼我就知道快到县城了。当时县城楼房不太多也不高，这座钟楼在我眼里，便是县城的标志性建筑物。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前横梁上，我异常兴奋，对县城充满期待。突然隐约间一块大表盘进入视线，我激动地对坐在后面的母亲喊：“娘，快看！大表，大表，咱到城里了。”
　　 母亲在后座上用手扶着父亲，向前探探身子，看向前方说：“嗯，看到大表，马上就到城里了。”听母亲说完，我抬头对父亲说：“爸爸，你骑快点儿，我要去看大表。”父亲回应一声“嗯”，随即加快蹬车速度。这一幕场景虽已过去多年，我至今记忆犹新。
　　 每年寒假，我都以给母亲推车为由，跟她去县城卖藕。母亲常在县城的两个地方卖藕，西关菜市场和商业城蔬菜市场。当时西关菜市场还在书院路上，也就是现在的西关菜市场东首桥头南段。早上天还不亮，母亲蹬着人力三轮车拉着三百多斤藕向县城开拔。出村走上五六里土路，就是邓庄柏油路了。小时候，我认为有柏油路就是城里，我激动地在光滑的柏油路上推着三轮车快速前进！哪怕累得气喘吁吁，依旧快乐值不减。
　　 寒风中，母亲掌着车把，半扭过头对我说：“别推了，快上来坐一会儿，一会儿我骑累了你再推。”听母亲说完，我会再用力推上一把，顺势一跳，坐在三轮车帮上。过了马沙村，过了大柳村，穿过韩王村，进入二刘村，天刚擦亮。路灯还未熄灭，随后出现一两栋楼房，城里气息越来越浓。由于中途多次推车，我并不冷，坐在车帮上看着路上行人多起来。木兰摩托车、畜力车、漂亮的自行车，来来往往，偶尔也会驶过几辆汽车。一切在我眼里都是新鲜的。一个农村孩子，从踏上城里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心里的世界便亮了起来。
　　 突然，远处一栋高耸的建筑物进入我的视线。没错，就是大钟楼。
　　 “娘，我看到大表了。”这句熟悉的话，至今我还常对母亲说。每次开车拉着母亲来城里办事，如果路过顺河街，我会对母亲说：“娘，你看前面到大表了。”母亲向前探探身，望向车窗外说：“嗯，是呢，是大表。”以前是母亲用人力车驮着我，现在是我用汽车载着母亲，母亲也从一位三十多岁，精瘦黝黑，身体结实的农村妇女变成了一位六十多岁，身材发福，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了。
　　 母亲看完表，向后挺挺身子，让三轮车滑行一段说：“才七点多，好，不晚，咱们骑得不慢，得亏是你推着。”来到西关菜市场，我帮着母亲铺摊位，所谓摊位不过是几条脏兮兮的编织袋或是一块不规则的黑毛绒布。由于时间尚早，温度较低，母亲摆好摊位，并不急于把莲藕拿出来，怕冻坏影响卖相。
　　 其他菜贩陆续到来。母亲揣着手，跺着脚和旁边几位摊主闲聊。这个时候，我喜欢沿着城中河向北走，立于桥头之上，望向高高的钟楼。巨大的方形钟面上，因没有秒针，我看不出时针有走动迹象，但它的确走了。像我们的日子，看似慢吞吞，却偷偷溜走了几十年。路上行人多起来，我赶紧回到母亲的摊位前帮忙。一阵忙碌过后，再抬头钟面上时间已过去很久。中午时分，母亲从车上拿下几支大藕，摆放整齐后，回头看向钟楼说：“嚯，这么快，都快到晌午了（上午11点半后），给你钱去买点儿饭吧，愿吃啥就买啥，给我带回来点就行。”
　　 午饭时分，市场上人不太多，母亲和其他摊主一样，坐在自己车旁打盹。我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钟楼好像始终和我保持着相同距离，我依旧看不到表针转动。下午树影从北侧偷偷转到了东侧，且越来越长，太阳不知不觉间偷偷溜到了楼后。母亲收拾了一下摊子上的烂藕头，站起身来，扭头看向钟楼说：“呵，快六点了，这一天可真快，走啊！拾掇拾掇回家转。”
　　 我们还未出县城，道路两边的路灯已全部亮起，一栋栋楼房的窗户上画出深浅不一的光影。不知母亲是不放心我，还是怕我累，依旧是她骑车。藕卖完了，车子空了，我坐在车斗里的大编织袋上，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这座城没有因为我呆了一天而熟悉多少，它依旧陌生，像我早上刚来时一样。钟楼上的钟表从早上七点多变成晚上七点多，它变了又像是没变，我一直望着它，直到它消失在夜色里。
　　 隅西路北侧，一家爵士舞培训班劲爆的节奏声拽回我的思绪。我掏出手机，给钟楼拍了一张照片。湛蓝的天空像一张巨大幕布，那朵絮状闲云已飘过钟楼，钟面上黑色的分针悄悄地动了一小格，时针丝毫未动。从我第一次见它，至今已三十多年过去了，曾经那个看到大表兴奋不已的男孩儿，变成了四十不惑的油腻大叔。长大后，我来过这座城无数次，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陌生。
　　 大钟表悄无声息地走着，它化身时光见证者，见证着太阳从城东升起，在城西落下，见证着这座城在一次次扩建中繁荣，见证着楼前无数路人的童年、中年、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