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奶奶裹着一双小脚。常年穿一件蓝色斜襟褂子，黑色裤子。脑后盘着小小的圆发髻。个子瘦小，说话的声音又脆又亮，好像不是从她瘦小的身体里发出。走起路来，细碎的步子急急匆匆，并不比那些大脚板的人走得慢。不难看出，奶奶不是那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旧时媳妇。性格泼辣好强，又有主见。
　　 奶奶生了一女四男。大姑是长女，从小聪明伶俐，很得奶奶喜欢。在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村庄里，家里的日子吃上顿没下顿，奶奶仍坚持送大姑进了学校，读了几年书。后来，镇上的粮店招临时工，大姑因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算，被村里推荐去了镇上粮店上班。虽是临时工，也是村里许多人求不来的工作，让人羡慕不已。
　　 大姑的幸与不幸，都在那时发生了转折。因为这份体面的工作，大姑嫁给了镇上的青年。一年后，生下了女儿。
　　 一场蝗灾，使得十几个村庄的粮食大面积减产。有些人家已到了断粮的艰难时刻，纷纷外出寻找出路。大姑知道家里断了粮，求粮店里的人帮忙，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一袋玉米，送回了娘家，帮家里度过难关。
　　 不久后，粮店因为粮食短缺，辞退了几名临时工。大姑没了工作，又生了女儿，婆家人将大姑赶回了娘家。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母女不闻不问。性情温顺的大姑，等着对方的回心转意，接她们母女回家，等来的却是对方要求离婚的消息。
　　 那个年代，离婚对于一个村里的女人来说，是件天大的事情。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被人指指点点，如果娘家人不待见，简直没了活路。大姑虽然读过几年书，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镇子上。面对世俗的压力，除了以泪洗面，平日里连门都不出。
　　 爷爷是村里会计。一把算盘珠打得上下翻飞，账目清楚，可对大姑的事情却是一筹莫展。每天天一亮，背着双手出门去，眼不见心不烦。这也怪不得爷爷，几个叔叔还没结婚，媳妇和房子都没着落，能容得大姑在家里安身，作为父亲，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大姑婆家人一再催促离婚的事。事情已没有了丝毫转圜之地。大姑那点可怜的幻想，终被对方的无情浇灭。她将襁褓里的女儿交给奶奶，准备去镇上办理离婚手续。大姑才转身出门，奶奶就将孩子送去邻居家帮忙照看，颠着一双小脚出了门，远远地跟在大姑后面。
　　 乡间的土路坑洼不平，一双小脚在土路上颠簸，奶奶走得歪歪斜斜，鞋子上满是尘土。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被风吹得有些松散，不得不用手将头发抿向耳边。脚下的步子却没有放慢，大姑的身影始终在奶奶的视线里。
　　
　　 二
　　 大姑办完离婚手续，朝娘家的方向走去。整个人失魂落魄，刚刚发生的一切，似乎是场梦。而她，不敢在梦里醒来。梦醒时，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实生活。
　　 村外的小河蜿蜒曲折，河水清澈见底，能见到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大姑在河边停下脚步，看着河水里游动的小鱼出神。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人对苦难的记忆却是深刻的，难以忘却。
　　 小的时候，大姑常来小河边洗衣服。河岸上开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蜻蜓在水面上飞舞，时而轻轻在水面上点一下，又迅速飞起，落在一株水草尖上，完美的诠释了蜻蜓点水的意境。沿着河边朝着远处的田野走去，割猪草，挑野菜，小小年纪已能帮家里做好多事情。她早早出嫁，也是为了减轻家里负担。现在，她却成了娘家人的负担。
　　 奶奶看到大姑站在河边出神，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由加快脚步，缩短与大姑的距离，生怕有意外事情发生。大姑站在那儿出了会神，转身继续朝村子里走去。奶奶的心“扑通”一下落了地，紧张的脸色缓和下来，颠着小脚从后面赶上来。这时，大姑才发现奶奶一直跟在身后。看着一身尘土，气喘吁吁的奶奶，先是一惊，眼泪瞬间流淌下来。奶奶没说话，走过来牵起大姑的手，母女两个一起朝村里走去。
　　 大姑离婚的事在村里早已传开。见到母女两个从外面回来，街头巷尾的女人们停下手里纳的鞋底，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交换着各自听来的消息，添油加醋一番议论。耳聪目明的奶奶，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默默地陪大姑走回家。
　　 半年后，大姑改嫁去了一个遥远的村庄，嫁给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
　　 大姑出嫁前，奶奶将父亲和几个叔叔叫到跟前，与他们商量将大姑的孩子留在身边，由她抚养长大。奶奶做出这个决定，出于对大姑的疼爱和保护。大姑远嫁，最担心和不舍的一定是奶奶——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大姑在新家的日子会好过些，孩子也不会受委屈。
　　 父亲和叔叔们同意奶奶的做法，承诺好好善待这个襁褓里的孩子。
　　 奶奶家的矮墙内，一株美人蕉开得正艳。从我记事起，院子里就只种植着这一种花。一株普通的花，奶奶竟花心思砌了花池。经过花池边，总要看上几眼。村庄里，随处可见各种开花的植物，可谓争奇斗艳，村里人并不会关注，再美丽的花，都产不出粮食，人们更关心地里农作物的产量。
　　 美人蕉是大姑最喜欢的花。大姑远嫁后，很少回娘家。奶奶在院里种下这株美人蕉，想女儿时，时常对着这株美人蕉出神。
　　 当年那个襁褓里的女孩，也就是我的表姐，已出落成大姑娘，眉眼和大姑极似，双细长的眼睛，含着一丝忧郁；性情温顺，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手却是极巧的，能裁能剪——奶奶身上的偏襟大褂，脚上的鞋子，都出自她的巧手。
　　
　　 三
　　 奶奶老了。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常常坐在房檐下打瞌睡。看到从身边经过的表姐，迷迷糊糊中喊出大姑的名字，得到应答后，又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这些年，祖孙俩相依为命，成为了彼此依靠和安慰。爷爷早已去世，叔叔们先后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孩子，对祖孙俩的照顾自然少了许多。好在，虽然吃了许多苦，受了不知多少委屈，表姐终于长大成人。——等以后嫁了人，有了依靠，奶奶也就放心了。
　　 表姐从屋里拎了小板凳出来，坐在奶奶对面，愣愣地出神，欲言又止的样子。奶奶察觉到表姐有心事，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表姐的眼神又亮了起来。抬手将垂在耳边的几根头发朝后抿了抿，侧起耳朵听表姐说起心事。看到熟悉的动作，表姐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半年前，表姐和村里的几个姐妹去了镇上的瓷厂上班。工作辛苦，工资不高，但对村里的姑娘们来说，已是很满足。工作起来干劲十足，总能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很快，这几个姑娘被厂里人熟知，热情地给她们张罗起对象。表姐的烦恼来自她的父亲，一个从未在她生活里出现过的陌生男人。
　　 几天前的傍晚，表姐骑车从厂里出来，听到路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从自行车上下来，四下寻找喊她名字的人，只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在朝她走来，从对方的穿着上看，应该是镇上的人。她愣了下神。在镇子上，除了厂里同事，并不认识其他人。那个人走到跟前，仔细地盯着她看，眼神有些复杂。表姐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忙避开他的目光，眼睛朝别处看去，想推车离开。在对方没开口前，表姐把他认定为不怀好意的人。
　　 男人接下来的话让表姐呆在那里，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那人说自己是表姐的父亲，听人说表姐来了镇上工作，偷偷地来厂门口看过几次。表姐的模样和大姑年轻时一样，一下子被认出，只是表姐不知道而已。
　　 表姐的父亲与大姑离婚后，很快再婚，生了两个儿子。如今日子过得不错，他想认回自己的女儿，给她一些经济上的补偿，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
　　 表姐沉默地看着面前陌生的男人，自己的亲生父亲，听他断断续续说着自己的想法。不时有厂里的同事经过，好奇地朝他们看上一眼。表姐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对父亲的怨恨，身体不由地在发抖。从她记事起，亲人们提及到眼前这个男人，会骂他无情无义。在她的心里，父亲是个坏人，永远都不会见到的人。
　　 在父亲不停地讲述中，表姐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在听别人的故事，心里却在经受着痛苦地煎熬。没等她的父亲把话说完 ，猛然推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娟子！娟子！”身后传来他父亲的喊声，声音有些沙哑。
　　
　　 四
　　 奶奶静静地听表姐说完，半天没有出声。只是细细端详着面前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表姐的模样像极了大姑，可在她的身上，依然能看出她父亲当年的样子。奶奶深深叹口气，默默地站起来，朝屋里走去，她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处理这件事。表姐从小到大，一直顺从她的想法。
　　 那一夜，奶奶和表姐都在回想往事，彻夜难眠。天亮时，外婆早早起来，给院里的美人蕉浇过水，站在那出了一会神。表姐静静地站在旁边，等奶奶的回答。奶奶回头看向表姐，恍惚间觉得年轻时的大姑站在身边。如果此时是大姑站在这里，会如何对待这件事？
　　 奶奶看着表姐，缓缓地说道：“他是你父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至于认不认他，你自己做决定，谁也不能干涉你的想法。”说完，奶奶颠着小脚回屋去了。
　　 表姐站在那愣了会神。一夜地辗转反侧，回想自己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眼泪打湿了枕头。她已做出了选择，只是想听听奶奶的想法，奶奶一直是她的主心骨。
　　 表姐推着自行车出了院子，上班去了。她不会再见父亲。二十几年里，父亲从未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以后也不会。
　　 奶奶从屋里出来，坐在房檐下，看着门口出神。她老了，常常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许多往事清晰又模糊，如这天上的云彩，慢慢地飘散，不再留有痕迹。
　　 傍晚时，奶奶听到了熟悉的车铃声。她的一颗心终于放下。表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忽然间，又有事情涌上心头，表姐到了婚嫁的年纪，她还要为她操碎心。想到这，奶奶的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一双小脚又利落地走起来，她还有事情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