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德(小说)
守徐州失去大半
历史的尘烟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徐州这个重要的交通要塞,是自古兵家必争的地方。三国时期,三足鼎立,各势力都在据力扼守徐州,却也都轮番失守。
枭雄们如此,布衣庶民亦如此。当有人仅为名来利往时,岁月也变得蹉跎。
嘘!别出声,这不,说着说着,他就来了。他现在的心情糟糕透顶,想骂人,别去打扰他。
什么?这位躺在手术台上,正在接受子宫肿瘤切除手术的妇女不是患者,而是正常妊娠?天哪!这是一次严重的误诊和医疗事故!当高成祥坐诊内科室给一位四十来岁男性患者把脉诊断胸痛病灶的时候,小护士卓梅急匆匆跑进来,把他拉到僻静之处悄悄耳语这一番话的时候,耳边响起无数个炸雷。他的做派一贯是谨小慎微,做一个努力攀登者,靠精准施治的医术,靠精明头脑疏通人脉关系,扫平了一切路障,从师出无名的小内科实习生,一路上过关斩将,左右逢源,晋升到到现在的医院主任。原院长已经履新别处,这儿的院长位子暂时空缺,是真空期。副院长礼贤下士,准备将院长位置拱手相让。高成祥不论是资格还是年龄,乃为不二之选。眼看着就要坐上医院第一把交椅,在这节骨眼上,唯恐出了什么差池,没想到怕鬼遇到月魂头。他绝望得幻觉里自己孤零零置身于陡峭且深不可测的悬崖边沿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的耳畔回荡着几乎要命的话:现在肖文轩吓得丢魂一样无精打采,两手一直在发抖,手术做了一半,进行不下去了。深度麻醉着的准孕妇挺尸一样躺在手术台上,创口在流血。
完了,一切都完了,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瞬间倾颓,高成祥眼前泛着金光,恍惚间天旋地转,失魂一样地踉跄着走了几步,差一点就站立不稳。他潜意识里知道,他不能被这件事情击垮,后续的事情还要他去做。于是他强打起精神,暗暗用力扶住椅子,支撑着整个身体的平衡,然后深吸一口气,收拾好紊乱如麻的心情,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是高粱熟透的季节,一股股强劲的秋风漫天地撒。高成祥知道现在急需做的是先稳住军心,鼓励肖文轩把手术进行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夫,您瞧瞧我媳妇是不是有喜了?”数天前,就是这个躺在手术台上,肚子上开着创口的女人,在他男人的陪同下,跨进了高成祥的诊室。那男人看模样年逾四十,经年风霜和农田劳作把他的脸深耕成黑褐色。他瞪着一双期待的眼睛问,“大夫,您仔细把把脉。我们家四代单传,到我这儿已经是第五代,我们老夫老妻的都眼看着就要爬了四十岁的沿,也没有只男半女。我心想香火断就断吧!大不了百年之后,到了那间任凭老祖宗训斥。反正现世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怎么样都生活一辈子。不曾想,都已经该拆戏台子谢幕了,她的肚子突然大了。如果是怀孕,那可是老来得子,一定是我们祖坟冒了青烟。人说厚德载物,好人就有好报,真是话不落空。大夫,你仔细把把脉,看看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人祈求的眼睛里流淌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嘴里喋喋不休。他因言语过多,嘴角淤出来很多白色的唾液。高成祥让那个隆肚子的女人在他对面坐下来,把手腕放在桌子上。他非常谨慎地把量她左右手的脉搏,凭他坐诊多年,资历厚重到哪怕是一个星期的孕妇,他都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现在面对眼前这个肚皮鼓鼓囊囊的妇女,无论从任何脉象他都捕捉不到怀孕的信息,那种捉摸不定的脉搏告诉他,是子宫内膜长出来的特大肌瘤。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尤其是像他这种医师资格的人,一句话能要人命,一句话也能自己晚节不保。他又反反复复斟酌多次,结论无他。当他如实相告的时候,那人宛若一座荒无人烟的古刹,把千年的风蚀雨琢以倾颓而悲怆的方式轰然倒塌。他的脸上血色顿失,由暗褐色倏地转为尘封的蜡白色,心里如正在熊熊燃烧着的火苗被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浇,阴凉无比,呆滞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拉风箱一样喘了几口粗气,带着哭腔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贫贱夫妻百事哀。怎么会越渴越给盐吃?难道是天灭我也?”
在后来的数天里,经过高成祥几次三番的复诊,都是一个结论,而且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以至于到了非手术不可的地步。
在这个医院里,内科唯一主刀手术的是肖文轩。
肖文轩年龄不大,充其量三十来岁,却是主刀实地操作的甲第级存在。他不仅在手术台上经历过无数次战场,能措置裕如地应对各种突变事件,还是诊治病患的扫地生。无论在哪儿,只要有他在,任何棘手的问题都能得到有效解决。是高成祥在发掘人才时,从外部医院撬过来的。在这儿,他是熊猫级别的存在,受到上下级医师和医生的尊敬。于是高成祥又找到肖文轩,他们两个鼎量级别的人同时会诊,也都是一个结论,而且病患者的严重程度到了即刻手术的地步。
诊室与手术室距离十来米,同在一个走廊,就隔着外科室、普外科室、五官科室等。高成祥的腿像灌了铅,每抬起,走上一步,都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靠这多少年来精湛医术铸成金身一样的伟岸形象瞬间垮了,残渣碎片滩了一地,冲击波和震耳发聩的巨响使他几乎弱不禁风。
战吕布打掉巾冠
臧克家先生曾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在纷杂尘世中,雾里看花,醉里看客。春来秋往,名与利究竟俘获了谁的灵魂?
手术室玉白色斑驳的门板紧闭着,不透明的门玻璃上贴着红色“肃静”两个醒目的大字。室内的白炽灯泡发出恍恍惚惚的光,侧耳能听见不远处汽油发电机嘶嘶的响声。那种如同金属摩擦发出来的顿挫感很是尖锐。
“汽油该不是快用完了吧?”浑身杀过菌,全副武装,戴的口罩大到仅露出两只眼睛的高成祥看到眼前和卓梅描述毫无二致的惊人一幕和灯光的闪烁时,屋漏偏逢连夜雨,这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一桩桩各个医院里出现的医疗事故如暮鼓晨钟一样地激荡着他忐忑不安的心。每一桩案例背后都是以鲜活的生命作代价,还有从此支离破碎的家庭。最重要的是事故之后被问责的这些领导们,或锒铛入狱,或引咎辞职,或成医疗行业的边角料。他知道汽油是医院里的稀缺资源,每月按计划分配得都不多。医院全体上下人员只有在要紧时才应急使用,也就是手术期间。手术结束,即刻关闭。低头看,展现在高成祥眼帘的是躺在手术台上这个尚还处在深度麻醉期女人不堪入目的现状,不断有血从她肚子里涌出来,又顺着身子流在手术台上,再从手术台上流淌到地上。肖文轩站在她的跟前似乎有千尺远的距离,没有骨架,没有筋脉地耷拉着脑袋,浑身抖作一团。更要命的是:这一个月已经连续做了好几次手术,一旦汽油耗尽,后果不堪设想。情况万分危急,容不得半点时间的耽误,他必须当机立断稳住这个糟糕透顶的局势。
“肖主任,把心理放宽一些,不要有任何负担,尽管放心大胆地手术。凡事都有变数。人的一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最终都是晴天。只要有我在,天就塌不下来。”此时,已经憋足气场的高成祥往肖文轩跟前一站,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他的话异常铿锵,又有贯长虹之气。
听到高成祥说话的肖文轩将眼里惴惴不安的余光斜瞟向窗外,一群回归南方的大雁飞过他的眼际。它们有节奏扇动着的翅膀和排列整齐“人”字形队伍成了一道修长的剪影。此时他才感受到一丝丝的人间气息。在这之前,有一种大势已去和垂垂老矣感觉的他,惶惑然犹如煎熬了若干世劫。在这漫长的尘世里,种子萌芽,长成参天古树,千仞高山渐渐倾颓,衍变成汪洋大海,风干了的大海又变成丛林,变成荒漠,主宰过这个世界的恐龙张牙舞爪还历历在目。山窝窝里的狼奔豕突,互相撕咬,它们的嶙峋白骨衍化成灰。
“肖主任,请继续手术。”高成祥再一次压制住心中汹涌的波涛,激励他说。
肖文轩听到高成祥的话,神经如触电一样敏感。当他稍稍回过神来,再定睛打量这一番时,知道如果不能及时处理,后果的严重性该有多可怕。此刻的后顾之忧不再重要,他又开始了紧张的手术。
隔着几重窗玻璃上映出一个人影。他约摸五十来岁,头上戴着一顶灰黑色的毡帽。两侧各别着一枝深红色月季花。看模样花色浓艳,恰似刚刚采摘。他穿着大约七成新的中山装,一只手拄着文明棍,另一只手很是不合时宜地握着一把藏在牛皮鞘里的朴刀。那人以洪水排山倒海之势向手术室的方向扑来,鸷猛的眼睛恶狠狠地向他们瞪视着,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唠叨些什么。这一幕刚好被高成祥看到,好在高成祥曾经于大街上遇到过他,知道他是一个疯子,神经质得不受控制。高成祥暗想,肖文轩肯定不知道其中原委,如果让他看到了,想象力丰富的他又得吓个半死,手术肯定进行不下去。想到这儿,他趁肖文轩还没有来得及往外看,便赶紧合拢了布幔帐。
手术室里异常宁静,连他们的呼吸都像在真空里一样,听不见任何的声响,只有手术刀划破肌理,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和刀、剪、镊子等手术器械碰撞不锈钢盘子的声音。稳定军心的高成祥站在手术台不远处,盘根错节的大树一样巍然不动,等待着乱草丛中藤蔓的攀附。这给肖文轩增添了很多勇气。恒久时光的打磨和历经实操的积淀,让肖文轩医术水准从炉火纯青的翘楚级别走向另一个巅峰,在曲高和寡的境界里独孤求败。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直到接受手术的妇女被护士推出手术室,肖文轩才松了一口气。但当肖文轩再看一眼这个被他扼杀的小生命时,内心被撕开万道口子一样地疼痛,良心苛责把他层层缠绕着,不觉然,两行泪水模糊了视线。
“高主任!不,应该恭喜您,叫您一声高院长。您瞧瞧我这张笨拙的嘴巴,给您见面将高主任叫顺嘴了。看来得好好珍惜以前的时光。”电话值班室的女孩亲自跑过来向高成祥报告喜讯。她因为心情激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说话也语无伦次,嘴巴像抹了蜜一样甜润,“卫生局刚刚打来电话,说家有千口,还得主事一人。现在院长位子不能空缺,从今天开始委任您为我们医院的院长,不久就以书面形式传达。”
好消息!这绝对称得上是额手庆幸的好消息。如果放到往常,他一定会惊喜得一跳三尺高。可现在不行。现在他心事重重,只是应和着她的喜悦。待她走远,平静下来的高成祥又喜忧参半,坐卧不安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
“怎么办?接下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高成祥绞尽脑汁地思忖着,是如实上报卫生局,还是作以隐瞒,在内部消化?他矛盾重重,又无以为计。诚然,如果公事公办,连屁股还没有沾到的院长位子会立马与自己无缘,这比昙花一现还伤神,比李闯王的十八天热节还狗血。他不想就这样与梦寐以求的目标失之交臂。高成祥就算是在人情世故这个金戈铁马里冲杀出来的老将。这一次也终于遇到了没有最佳答案的难题。
保密,保密再保密。要做到守口如瓶。至于能守多久,那就看个人运作和造化了。他最后决定,必须努力这样去做。
“高主任,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医疗记录月表,还请您过目。”高成祥正在暗自决定时,刚好护士卓梅推门进来。她把布满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记录本放在高成祥桌子上说。很显然,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换冠加冕成院长,这件事情她还不知道。
高成祥连忙开始织网、布网,毫不犹豫地从贴身衣兜里掏出来带着体温一张两米面值的布票和一张十五公斤小麦面粉的粮票,塞到卓梅手里,关切地嘘寒问暖道:“小梅呀!你眼看着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要穿得体面些。像这样,灰头土脸,穿着一点都不考究,将来的老公也会笑话你的。人靠衣裳马靠鞍,大姑娘家,别亏待自己,穿奢华一点,吃不准将来能物色个好婆家呢!还有,别总往这儿带电光窝头和黄金饼,给家里改善一下伙食。”高成祥这一番操作,颇有上级体恤下级的大度之风。
“不要,谢谢您,高主任。”卓梅掂得出来它的分量。她暗自窥视了一下身上打着补丁的夹袄,自己都觉得寒酸。这张让她望眼欲穿的布票,几乎是她梦寐以求,够她在计划中积攒大半年的,况且这大半年的变数,可能会使她从自己的花裙子转眼间就成了妹妹的最爱。而这些精细面粉的粮票在吃了上顿,下顿还没有着落的窘境下,也几乎是一个人半年的口粮。这些千人揉,万人搓,沾有无数人唾液,又沾有无数个细菌的东西,不知道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它的诱惑。卓梅矛盾的心理在抗争。随着她的理性渐渐占据上风,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让她垂涎的计划票据慢慢地不再是眼中的香饽饽,而是一团锋芒肆虐,随时都能把自己扎成斑斑血痕的铁蒺藜。于是她努力地与高成祥撕撕扯扯。但她不盈一握的身姿怎抵得高成祥魁梧的身段,气势不行,耐力也不行。她无助得如同狂浪中的溺水者,找不到半块救命的浮木。她急得泪眼迷蒙的眼睛看到院子里一排排白杨树,树冠之上唯恐在季节轮回中失去自我,泛着橘黄色的树叶使命地攀附着一根根摇曳着的枝条,无可奈何地打着转转。它们互相碰撞使哗啦啦的声音越来越响。每一片树叶都是那么得努力挣扎,又都是几乎被秋风摇落的样子,看着都让人揪心。这一刻,她的命运与这些任凭秋风摆布的树叶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