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阳光下的笑容(散文)
2020年的春节是不平常的。一场被称为新型寇状病毒肺炎的疾病,悄无声息吞噬了武汉市的繁华、喜庆和欢乐。由于迫不得已的封城,这座九省通衢的大城市不再熙来攘往,万人空巷,冷冷清清。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天空阴霾,比天空更阴霾的还有那些宅在家里、住在医院,以及回家过年却踏上未仆之路的人们的心情。
这场从武汉市蔓延开来的疫情,很快席卷到全国各地。我生活的城市也不例外。“不聚餐”、“不聚集”、“宅家里”成了这个春节对人们的基本要求,也成了这个春节的代名词。
从除夕到正月十五,除了到单位值班和到挂包的社区、居住的小区参加防疫志愿服务外,其他时间都按要求呆在家里,这使得我有机会能较长时间陪伴年老多病的母亲。
母亲八十高龄了。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呆在农村老家,几间瓦屋,几亩薄田,一群鸡,一只狗,一只猫陪伴她度过了十来年。父亲去世时,母亲的身体还较好,那时本想就接她来城里住,但她坚决不来,她说她还可以劳动,不给儿女添麻烦。母亲把父亲去世后留下的和兄弟外出打工撂下的几亩土地一个人“承包”下来,田间地头,屋里屋外,辛勤劳作,每年产的粮油和喂的猪、鸡,除了够自己生活外,还“支援”了我们很多。
那时离2003年的“非典”过去不几年,通过看电视新闻,文盲的母亲对病毒有所了解但又不甚了解,她说,我种的庄稼全是我一挑一挑的粪水浇灌的,没有用过肥料,不会有“病毒”,你们多带点到城里去吃。听了她的话,我们兄弟姐妹觉得好笑,我说,妈,病毒不是从粮食中来的,而是听说从野生动物来的。她说,那你们也放心,我养的猪、鸡也没有喂过饲料,也没有什么野生动物来咬过,放心吃,还有,天天都在阳光下晒,就是有病毒,也让阳光照死了。说这话时,一缕阳光正好从院坝前茂密的竹梢中穿过来,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笑得很开心,也很得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小病大病不断,身体越来越差,我们要接她到城里,她还是不愿来,她的理由除了怕给我们“打麻烦”外,还有一条就是城里空气不好,天天关在屋子里,我们上班去了,她路不熟,不能出门,连太阳都晒不到。
时间到了2019年,生了一场大病的母亲终于同意来城里和儿女一起生活。到了春节过年的时候,母亲心情一直不错,因为这是她来城里和儿女生活后过的第一个年。但没几天,来势汹汹的新型冠状病毒在我生活的城市有了确诊病例,听到我们的议论,看了电视上的新闻,母亲的心情和所有人一样,变得有些沉重,甚至压抑。正月初头几天,天空阴沉沉的,城市的楼房、道路、行道树无言静默着,偶尔三三两两的行人、车辆,在微凉的风中,流动着一片淡白和苍茫。
要是出太阳就好了,啥子毒在太阳底下都能杀死,母亲自言自语。我说,那也要看情况啊,电视上不是都说了,这个病毒厉害着呢,还没得特效药。但我和母亲一样,我想,很多人心情也许都一样的,盼望有个好天气,盼望早一点春暖花开,阳光普照。
因为腿脚不便,母亲就一直待在家里,在火炉边一坐,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有时,她蹒跚着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到客厅落地窗帘前,用枯树枝一样的双手把厚厚的窗帘撩开,有些站立不稳的身体斜靠在窗棂上,透过厚厚的玻璃,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窗外是一个新建小区的广场,广场旁的高楼下,有一个很大的超市,平时,广场上有很多的人,特别是晚上,跳广场舞的,摆儿童游戏车的,非常热闹,可现在放眼望去,广场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根灯柱在无声地伫立。我问,妈,你在看什么呢?她转过头来说,我看看出太阳没有。我说,妈,你相信,太阳会出来的,等太阳出来了,不冷了,我就带你出门去走一走,活动一下身子。
这天,久违的太阳终于出来了。吃过午饭,我说,妈,带个小凳子上,出去晒会太阳。可没想到,母亲却不肯出门。她说,你去上班吧,我不影响你的工作,电视上那么多的医生、干部都在忙,你不能待在家里。我说,我前几天不是出去了吗?到社区报到了,按照要求在院内小区进行人员排查,还有单位值班等,明天还要到包保社区做志愿服务工作呢,今天是按要求呆在家里,并不会影响工作的。她又说,我都听到了你开先在电话里说工作的事。我明白母亲理解错了,我上午是在电话上给单位其他同志安排工作,但她以为是我自己的事。我只好说,那好吧,那你想出去了就自己去,把口罩戴好,就在门口的小坝里,不要走远了。她说,我知道,我不会出大门的,大门有人管,要通行证,我不会添乱的。
两天后,又是一个艳阳天。从社区从事志愿服务回来,刚到楼下,我就看见母亲在门前小坝里,背对着门口,一个人坐在小凳上,静静地淋浴在阳光下。我回家去也拿了一个小凳,默默地坐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母亲穿着那件厚厚的衣服,戴着帽子和口罩,帽子和口罩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她竟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她静静地坐着,我也静静地坐着。冬日的阳光并不那么灼人耀眼,但给人一种融融的、暖暖的感觉,那种舒适与惬意直抵骨肋和血脉,直抵内心。母亲如菩萨打坐一般,佝偻的身子被整片阳光包围,那样安静、慈祥。一生勤劳,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母亲,不知在太阳底下经受过多少烈日的炽烤,这一刻的歇息,多了享受,少了负累。
片刻,母亲站了起来,她看见了我,有些愠怒地说,你不是上班吗?回来做啥子,不能为了我一个老婆子影响了你的工作。我说,妈,都十二点多了,该下班回家了,你坐累了吧,我扶你起来走走。她说,我自己来。母亲站起身,独自走起来,由于长年风湿性关节炎的影响,她略微弯曲的两条腿不能完全直立,迈步有些吃力,只能小步向前移动,犹如风中的一苗枯草。看着母亲的双腿,我的脑海中闪现出另一幅画面,那是多年前,儿时的我看见,母亲和几个妇女在修建公路的土地上,抬着几百斤重的石头,健步走着的情景……
有太阳才好啊,病毒都要被晒死了。走累了的母亲自言自语说着话,将帽沿往上抬了抬,把口罩往下移了移,露出大半边脸来,阳光下,她开心地笑了,饱经风霜的脸,似一朵干瘪的皱巴巴的花。(发表于2020年3月1日《巴中日报》“字水”副刊)
读这样的文字,总是会心疼。作为子女,我们能汇报母亲的其实很少。母亲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给我们,即使她老了,也不愿麻烦儿子,把不便留给自己,把方便给予儿女。
能默默地在母亲沐浴的那一片阳光里安坐,陪着她冥思,陪着她变老,天净沙做得很好,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