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日落更黄昏，路火千堆处处痕。寄与亡魂焚币尽，冥途冷远念家尊。
　　 每年农历十月一日寒衣节之前，我们姊妹几个都会提前几天带着准备好的纸衣和冥币去父亲墓前焚烧，为家父和仙逝的亲人早早送去御寒的衣物，以此来寄托我们的哀思，并祈祷父亲在另一个世界安然无恙，温暖越冬。
　　 父亲虽然已去三十多年，但我却时常梦见他。梦中的他总是穿着他生前的那件黑色中山装，背影高大而微驼。他总是在不远处，然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梦醒之后，我常常会泪流满面，想起父亲生前的艰辛和不易，心里便会涌现出无限的感伤。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老百姓大部分都过着缺吃少穿的苦日子，我们家也不例外。我们家孩子多，父母总是艰苦朴素，勤俭持家。一年四季，父亲总是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衣裤、黑色灯芯绒布鞋和白色粗布袜，舍不得让母亲给他买一件新衣服。
　　 记忆中父亲生前仅穿过一身新买的衣服——一件黑色的中山装、一条黑色的西裤及一双黄胶鞋，那是他1981年去甘肃两当县探望我小姑时表哥为他买的。
　　 那一年八月，甘肃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水灾，两当县也在受灾之列。水灾主要由嘉陵江流域暴雨引发，洪水对当地铁路及周围村庄造成严重破坏，损毁程度相当严重。当时，我小姑在表哥那里。父亲从新闻中得知两当县灾情严重的消息，心急如焚。那时通讯不便，父亲无法获知小姑一家的具体情况，于是决定亲自前往，因为他实在担心表哥一家人的安危。
　　 得知父亲要去看望小姑，其他几位姑姑纷纷送来要捎去的东西：绣花枕头套、鞋垫、豆子、花生、辣椒面等。母亲也没闲着，在父亲出发前一晚蒸了一大锅馒头，烙了几张葱油饼，还准备了一大包红枣、一包芝麻和自己腌的一瓶青辣椒。最后，她和父亲一起把行李塞得满满当当，两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再也装不下一丁点东西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阴沉沉的，零星飘着小雨，父亲便用担子挑着两个重重的行李包，穿着平日劳作的衣服摸黑上路了。
　　 父亲出这趟远门实在不易，可谓历尽千辛万苦。那时交通极为不便，父亲先挑着百十余斤重的担子，步行了三公里多到村子最近的公路边等车，到合阳县汽车站后再转车到南蔡火车站，然后去西安乘前往兰州的火车。因甘肃境内阴雨连绵，加之水灾严重，田野被淹，铁轨淤塞，火车在距两当县两百多公里处停运。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父亲一边问路，一边挑着担子踩着泥泞步行几十公里，到附近县城转乘汽车。倒了不知多少趟车，走了不知多少山路，啃着母亲准备的馒头，累了就在车上打个盹，历经八天日夜兼程，父亲终于到达表哥家。
　　 小姑开门后，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惊讶不已！进门后，她看见父亲的布鞋已经磨破，衣服也被雨水和汗水浸得不成样子，她泪流不止，心疼不已。她立刻让父亲换了表哥一身衣服和鞋子，然后去给父亲做饭。那天，表哥下班后回到家很晚。他看到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的舅舅（我的父亲），非常开心。他那天晚上和父亲睡在同一张床上，一直聊天到天亮。
　　 第二天是星期天，吃过早饭，表哥便告诉小姑要带着我父亲去给他买身衣服，父亲执意不肯，因为他知道表哥四个孩子，在外地生活也很不容易。父亲一向是一个特别通情达理也非常善解人意的人，他不愿意让表哥为他破费。
　　 在姑姑和表嫂的一再劝说和软磨硬缠下，父亲终于答应跟表哥一起出去。
　　 父亲身高1米83，脚也很大。表哥带着他跑遍了整个县城，终于买到了一件合身的黑色中山装和一条西裤——虽然西裤短了一截。鞋子几乎都不合脚，但表哥没有灰心。后来他想到了一家劳保商店，便决定去那里试试。果然，在那家店里找到了一双44码的黄色胶鞋，父亲勉强能穿上，表哥立刻买下了这双黄胶鞋。
　　 在小姑和表哥表嫂的再三挽留下，父亲在表哥家住了20多天，后来表哥为他买好了返程火车票。
　　 在父亲离别的前两天，表哥依依不舍，他建议父亲去照相馆照张相片做为留念，因为表哥知道，舅父出趟远门实在不易，若不是水灾影响，恐怕舅父这辈子都有可能去不了他那里。
　　 9月13日，父亲穿着表哥买给他的那身新衣服和新鞋子，跟随表哥去了距离两当县委不远处的一家照相馆拍了一张单人照。表哥让照相师傅冲洗了四张照片，一张留给他，其余的三张留给父亲带回家。
　　 父亲回到家，我们看到父亲穿着那身新买的衣服，感觉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看起来仿佛年轻了很多，腰板也挺直了，背也不像平时那样驼，我母亲笑着说：“跟你这么多年，宽大的粗布衣服把你都没穿出过样子来，这身衣服穿在身上有模有样的！”父亲抿了抿嘴，笑得很开心。
　　 我们当时都没有注意到，父亲的胶鞋是趿拉着的，因为父亲回程时走了不少路，右脚被磨破了一大片，脚下磨出的血泡已经破裂了！
　　 后来，父亲将那条西裤和胶鞋让给弟弟穿了，唯独对那件中山装情有独钟。他非常喜欢它，只有去开会、去走亲戚、村子里有红白喜事或者过年才舍得穿，回家后必定脱下叠好，压在箱子底。
　　 1985年9月，我上大学时，父亲穿着那件洗得已经有点发白的黑色中山装送我去西安上学。一路上，大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到达学校时，父亲的中山装早已湿透贴在身上，布鞋则拧出了很多水。看着年近六旬父亲苍老的面容，消瘦的身材，我的泪水和着雨水一直流个不停……
　　 下午将近6点，父亲和我一起办完我入学的所有手续，晚上在我班男同学宿舍住了一晚，第二天又冒着大雨坐上回家的火车。
　　 大学期间，我每次上街看见卖衣服的店铺，总忍不住驻足观望。那些挂在橱窗里的毛料中山装，笔挺而光亮，我想象着父亲穿上它一定会开心。然而一问价钱，便只能“望衣却步”。我也曾跑遍了西安大街小巷的劳保店，想给父亲买一双45码的黄胶鞋，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1988年6月，我大学毕业分配至韩城矿务局第一中学。第二年夏天，矿务局为所有职工发了降温费及降温用品，一个米黄色印有“韩局机关”字样的脸盆、10斤白糖、还有一件白色休闲短袖，我当时报了父亲的号码，为父亲领了一件衣服。暑假回家，我将所发的东西全部带回，送给父母。父亲穿着那件白色棉短袖，高兴得合不拢嘴。我不曾料到，这是父亲在世时穿过的唯一一件女儿送给他的衣服。
　　 1991年，就在我工作的第四个年头，父亲因心脏病发作而离世了。由于时间仓促，我们来不及给父亲照一张临终照，就找出父亲当年在表哥那里拍的那张身着中山装的照片，冲洗放大后作为遗像。安葬父亲时，母亲执意要将父亲那件穿了10年的中山装给他放入坟墓。她说：“老头子一辈子最爱这件衣服，让他带走吧。”抚摸着衣服上熟悉的纹路，想起父亲穿着它时高大的背影，我的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掉。
　　 2018年，因修建合铜（合阳到铜川）高速公路需经过我们村中坟地，祖坟于农历十月十八日迁葬。挖开坟墓时，其他随葬物品皆已化为灰烬，唯有父亲那件中山装在塑料袋里完好如初。母亲对着遗物，难过地说：“大概你还是舍不得穿它，否则它怎么会原封不动？你在世时总担心孩子们受苦，如今他们都过得很好，不缺吃不缺穿，你可以放心了……”听着母亲的话，再见这件时隔二十七年的黑色中山装，我的心中酸楚难抑。虽知是塑料袋的防潮作用，但睹物思人，更痛惜父亲在世时未曾享过一天福。
　　 再次安葬时，我们按母亲嘱咐，将父亲的中山装仔细包裹好，外面再加了一个新塑料袋再次放入坟墓中。黄土缓缓覆盖，连同岁月积攒的遗憾与思念一并深埋。那些未及言说的爱，都化作清明时节的细雨，年复一年浸润着坟前的新草，代替我们诉说着永远的牵挂。
　　 如今商场衣物琳琅满目，我却再也不能为父亲添置新衣了。每年寒衣节，我们只能焚烧纸衣，祈愿它们温暖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父亲的中山装，承载着他一生的艰辛与尊严。它不仅是一件普通的衣服，更是一个普通中国人在艰难岁月里保持体面与坚韧的见证。
　　 我常想，如果父亲能穿上如今那么多舒适的衣服该有多好啊！但转念又想，或许他更珍视那件来之不易的中山装，因为它承载着太多的记忆：表哥的心意、母亲的牵挂，以及子女未尽的孝心。
　　 又是一年寒衣节，纸衣在坟前燃起。跃动的火光中，我们仿佛又看见父亲穿着那件老式中山装，在青烟里对我们颔首微笑。火光渐熄，余温犹存，恰似父亲的爱——历经沧桑，温暖如初。
　　
　　 2024年11月1日（农历10月1日）初稿
　　 2025年4月2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