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恩人(小说)
一
夜深了,铃子静静地坐在桌边绣花,小小的油灯有点暗,铃子却不需要凑近油灯去看绣布,她熟络地穿针引线,一朵大大的牡丹花在她手中一点点成形,丰富。铃子的眼睛好得让她的姑妈羡慕得要命,姑妈在做些粗笨的缝补,穿针这样的细致活儿她干不来。铃子很利索地将穿好的针线给她。她高兴起来,便道:“铃子,你真是个伶俐人儿,谁娶了你,就是福气。便宜他周木匠家老二了,周木匠居然还腆着脸问我要嫁妆。一想到这事儿,我就气,我家铃子,要容貌有容貌,要手艺有手艺,若不是咱家败落了,你的父母都出了家,排队求亲的人都要排二里地呢,哪里还轮得到他周木匠家里来挑三拣四的。”
“姑妈,你别说了。”铃子微微垂了垂眼皮,低声道。
铃子的话声音虽低,但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是扎扎实实的封条,封住姑妈的嘴。姑妈噤了声,她今天的话确实有点多。铃子父母出家时,铃子才十二岁。铃子从十二岁起就跟着她,这些年她却是连出家这两个字都不敢提,一提,铃子就沉着脸。油灯微小的光亮将铃子的脸照得半明半暗,她的整个身子笼罩在晕黄的灯影中,显得朦胧、虚飘,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六月的夜晚开始泛起暑热,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很快,两人都觉得有些困,姑妈先去睡了,才躺下,鼾声便源源不断地滚了过来。铃子拉了被角给姑妈盖了肚皮,自己也将手头的针线收拾好,准备去睡。
忽然,门上响起轻微的敲门声,“空……空空……空……”它没有节奏,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重,一会儿又轻。此时,会有谁敲门呢?铃子想不出。想不出的地方,就由恐惧填充。从门到油灯,恐惧爬了一路。宁静的乡村是滋养想象力的地方,晚上,黑夜会让真实隐遁,让一切变得荒腔走板。
铃子紧跑两步,去推姑妈,轻声道:“姑妈,姑妈,外面有人敲门。”姑妈翻了个身,继续睡。铃子再推,姑妈的鼾声反而更加响亮了。铃子的心跳得厉害,牙齿紧紧咬着嘴唇,门外似乎传来人轻微的呼救声:“开门,救命,开门……”铃子只觉头皮发麻,但听到“救命”二字,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油灯握紧,一步一步,轻轻悄悄地朝门边走去。
用力拉开门闩,“咯吱”,门开了,门外的月光等了太久,骤见门开,都争先恐后地潮涌进来,向铃子撞去。铃子被月光撞了个趔趄,又感觉自己的右脚被一只软绵绵的手抓住了,不觉寒毛直竖,以为是鬼。她低下头,胆战心惊地去看抓她脚的东西,才一见,便吓得险些失手打翻油灯。
那倒在门槛边的,是个壮年男子,他的样子本应是蜷缩着的,此时却伸出右手努力地要抓住铃子。他的样子,已经不很像活的人。一身黑衣,满身血污,蓬头垢面,他已经睁不开眼睛,虚弱到每吸一口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这些仿佛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铃子,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般的生死恶战。他在那样一场恶战之后,慌不择路地奔赴到她的门前来,那是命运的指引。此时,他已经无力回天,剩下的,就交给运气。
“让我进去,救我!”男子努力地张嘴说道,真像在干涸的河床上一张一翕的鱼。
大概是男子可怜的样子打动了铃子,铃子忽然生出勇气,把油灯放在桌上,走到男子身边,蹲下身子,双手挽住男子的一条胳膊,努力地扶他起来,朝门内走去。
大门咯吱一声,又关上了,很快,油灯“噗”的灭了。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捶门的声音,铃子睡眼惺忪地去开门,门外是些官兵,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壮年男子来过,铃子生气地说:“黑衣人?没看见!哈欠,啊,太困了,刚睡着,就被你们吵醒!”
“看到了马上报告给我们,私自匿藏江洋大盗,是死罪!”门外的官兵提醒道。
“嗯。”铃子答道。
二
外面的官兵一走,铃子就赶忙去扶那黑衣人。黑衣人此时缩在衣柜里,已经半晕过去,一道道血迹顺着他的身体,一路向柜子底部爬行,所到之处,衣服全部染红。看到这场景,铃子不由自主地头皮发麻,手脚发软,那些红色让她的心脏扑腾扑腾跳动,让她感觉死神仿佛就站在自己面前。她忍着难受,去探黑衣人的鼻息。还好,鼻息还在,人还活着!
铃子跌跌撞撞地奔到床边,拼命去推姑妈。姑妈简直就是睡神,好一会儿,才醒。铃子战战兢兢地跟姑妈说家里来了个人,有点可怕。铃子的语气带着颤抖,眼神中也满是惊恐,它们分明就是石头一样的东西,一下子,姑妈的睡意被撞碎了,她一骨碌爬起来,跟着铃子走。
“唉呀,你怎么把他放在衣柜里,你看把衣服都弄脏了。”姑妈埋怨道。
“明天我去洗,姑妈,你想想办法,来救他吧。”铃子祈求道。
姑妈皱皱眉,道:“先去找金疮药止血,再想办法安置他吧。”铃子依言,去找了金疮药来,给黑衣人涂上。过了一会儿,那血就止住了,但是黑衣人还是不省人事,姑妈看了他一眼,又道:“要不把他抬到牛栏去吧,总不能一直待在衣柜里啊。”姑妈说的牛栏,是当年养牛的一个草房子,几根粗黑的柱子撑起一个草盖的屋顶,四面漏风。这几年家里没养牛,那牛栏就空着,放些旧柜子,破桌子之类的杂物,倒让牛栏看上去不是一览无余,有几分私密。铃子摇摇头,说牛栏里多臭啊,再说,那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姑妈一听,有些生气:“那你说住哪里?家里就这么大块地儿,总不能让他睡我们的床吧?”
家里就一张床,平时是铃子和姑妈同睡。铃子想想,觉得姑妈说的也有道理,便依了姑妈。虽然铃子和姑妈的力气都不小,但是此时的黑衣人显得特别沉,两人拖着他往牛栏去,费了好一番功夫。铃子找了一块门板,铺在牛栏的地上,又抱了一捆稻草铺上去,再找了块床单布铺上,便是一个柔软的床铺了。铃子和姑妈将黑衣人拖上牛栏的床铺,正舒一口气,却见黑衣人将身体缩成一团,很冷的样子。铃子忙将自己冬天的被子拿来给黑衣人盖上,可黑衣人还是冷得牙齿直打颤。
“怎么办?姑妈?他好像很冷。”铃子道。
“他已经盖上被子了,熬着吧,会好的!”姑妈道。
“你的被子给他盖一下吧。”铃子道。
“那不行……”姑妈赶紧道。可铃子却像没听见似的,飞也似的跑去搬姑妈的冬被,一边跑还一边说:“盖脏了我洗。”。
夏日的夜晚,怎么都是有些热气的,可是两床冬被盖在黑衣男子身上,却像毫不起作用似的,他的身体还是抖得不行。铃子一跺脚,又往屋里走去。姑妈叫住铃子,问她干嘛,铃子说去搬被子。姑妈说家里就两床被子,哪里还有?铃子说还有一床陪嫁用的婚被。姑妈一把扯住铃子,道:“你疯了,那可是你陪嫁的被子,你结婚前,谁都不能盖!”
“救人要紧!”铃子道。
“这是个什么人啊?”姑妈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还救?”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吧?”
“他看上去也不像啥好人,可别连累我们。”姑妈道。
“不会的,姑妈,你在行善积德,你会得好报的。”铃子安慰着姑妈。但是她心中想的却是,就算受牵连也得救啊。父亲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是上苍的孩子,人与人之间要相亲相爱。
铃子从屋里抱出她的婚被,小心地给黑衣人盖上。在这漆黑的夜里,火红的婚被敞亮地铺展着,像黑色的大地上开出的一朵红花。
盖了三层被子的黑衣人沉静了许多,虽然他仍旧昏沉,但是三层被子带去的暖意,让他能够抵挡一阵来自身体内部的奇寒。
可是他忽然又发起烧来,身体迅速升温,都能烫熟鸡蛋。铃子又和姑妈手忙脚乱地将他身上的被子拿开,给他降温。黑衣人的脸烫得通红,右眼角一条蜈蚣似的的疤痕,让他显得狰狞可怕。铃子让姑妈去烧开水,自己则要去请刘大夫。刘大夫在五里之外,这五里路并不好走,铃子会遇见一条小溪,小溪上有条独木桥。过了独木桥,就会走到几户人家处,他们家里都养了狗,听见生人从门前走过,都会汪汪叫,有的还会冲出来。走过这几户人家,便走入一段山路,山路两旁是坟山,白天经过时,后背后会发凉。晚上铃子没有走过,但是铃子决定还是走一走。
铃子背个布袋,右手拿了根粗粗的棍子,出发了。月华如水,夜露逼人,铃子所经之处,步步莲花。
三
姑妈出了趟门,回来忧心忡忡地说:“铃子,咱怕是遇到大事了。”
“什么?”
“咱救下的人,可能就是赵雍成。”
“赵雍成是谁?”
“江洋大盗,人称飞天蜈蚣。”
“不会这么巧吧。”
“看着像呢。魁梧身材,紫棠脸,八字眉,左脸上还有一道伤疤。现在外面到处都在张榜捉拿呢,赏银100两。”
“他犯了什么事儿?”
“谁知道呢,有人说是盗了官银,有人说是盗了官府大印,说什么的都有。”姑妈摇摇头,去做饭。
饭做好了,这次姑妈难得地做了一条鱼。铃子拿个碗,盛了一大碗饭,又不断往碗里夹鱼。姑妈便骂:“你把鱼都夹给他了,我们吃什么?”铃子笑:“姑妈,我不吃就是了。他现在养伤,需要多补充营养。”
“没见过你这样的,捡个不三不四的人进家门,还像菩萨一样供着。”姑妈又道:“我说,我们要不要把他送到官府去?”
“那他不就没命了吗?”
“万一被抓到,我们要受牵连的啊,”
“姑妈,你觉得如果我爹在这里,他会怎么做?”铃子问。
姑妈满肚子的话已经排着队到了嘴边,忽然就被铃子的这句话给赶回去了。如果铃子爸在这里,毫无疑问,铃子爸一定会将这黑衣男子救到底,在他眼中,修行之人当怀菩萨心肠,众生皆苦,众生皆需渡。佛陀舍身饲虎,自己若是能救下这黑衣男子,受牵连又当如何?这黑衣男子是什么身份不重要,而他此时受了伤,需要疗伤,这很重要。
姑妈心中不满意铃子的做法,但是又说不过铃子,只好由着铃子去。这些日子,铃子小心地照顾着黑衣人,刘大夫那晚来过后,又再来了一次,给黑衣人开了些药。吃了刘大夫开的药,黑衣人身上的烧退下去了,可是还是虚,身上像被抽了精气神,软绵绵地起不了身。
铃子端着饭碗,掀开帘子,走到黑衣男子身边,把碗放下,蹲下身子,去摸黑衣男子的额头,看今天状态是不是好一点。铃子的手刚碰上去,那男子便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吓了铃子一跳。
铃子连忙微笑道:“醒了?”她说这话,仿佛不是说给黑衣男子听,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男子醒来的那一刹那,铃子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黑衣男子挣扎着坐起来,虽然还是很疲惫,但是脸上明显地有了血色。铃子把饭菜端给他,他接过去,埋头吃了起来。吃完,黑衣男子道:“谢谢你。”
铃子有些吃惊,这些天,她照顾他,他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一丝谢意。他几乎不跟她说话,她有时候说几句,他只是“嗯”,他的脸上也从来没有表情。每次接过碗,就是默默吃饭,吃完饭,把碗递还给她,这便算作他把意思表达到了。
铃子客气几句,谁料,黑衣男子又道:“我是谁,你知道吗?”
“以前不知道,现在大概知道了。”
“知道了你还来?”
“你得吃饭,再说,你的伤还没好。”
“不怕我连累你吗?你有可能会跟着我砍头。”
“你别吓我。”铃子的脸变得煞白。
“你现在知道也不算晚,把我送到官府去,你们不仅可以保命,还可以得到100两赏银,正好做你的嫁妆!”
“你在胡说什么!早知道就不该救你,就该让官府把你抓了去。”铃子腾地站起来,气得往外走。
“哈哈哈。”黑衣男子的笑打着旋,在铃子的耳边轰鸣。铃子觉得身后有一团黑云,在不断膨胀,仿佛要将这牛栏撑破。
“你明天还来不来?”
“不来了,哼!”铃子恨恨地说,加快脚步,逃也似地离开牛栏,走出好远,惊觉手背上凉凉的,水一样,才发现是泪。
四
第二日,姑妈大清早就让铃子去栖山寺,讨点符水给自己去去邪。说是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怕是遇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最好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去显不出你诚心。”
姑妈便说自己身上软绵绵的,根本走不了那么长的山路。铃子脚力健,大半天就能够来回了。铃子是自己侄女儿,就相当于自己了,菩萨不会怪罪的。铃子听了,抿着嘴笑,算是答应下来。走之前,想起什么似的,对姑妈说:“姑妈,别忘了送饭。”
“嗯。”姑妈应道。
铃子放下心来,便上了路。一路风尘仆仆,待她取完符水,步上归程,已到下午。太阳仍旧灼人眼,树上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水田里的稻谷已经金黄,旱地里则满是爬藤的红薯,也快成熟了。铃子高兴地看着这一切,只有经历过大涝大旱的人,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真的感谢那个好心的义士!
当年,这里先是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接着又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旱。两场大灾吮尽了这块土地的精华,身体弱的扛不住,就倒下了。活着的人没有大米吃,就吃红薯,红薯吃完了,就剥树皮吃,树皮吃光了,有人挖观音土吃。到处都是拖儿带女,脖子上挂个布袋,到外乡讨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