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荆棘岭(小说)
一
每天都是在这样鸟语花香中进入梦乡。
初晨的阳光照例播撒在浓密的树冠之上,那清淡的雾气便蒸腾起来,白茫茫一片,像海——我没见过海,只是听人说过——茫茫的一片。我想,就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那只布谷鸟总是每天差不多的时间,在我最高的枝头,低沉而又执着地宣示着它的通告,大概是催人耕种的意思。但这方圆八百里,全是高山峻岭,全是奇异花木,能自由走动的,除了我们几个,基本是飞禽走兽,并无一个农人。只是偶尔有猎人、采药人会光顾这里,在这木仙庵内歇歇脚。通常这时候,我便会附在神像里,听他们三三两两地讲那山外的世界——但这种机会也是极少的,一年之内都难有一次。再不然就是一些未修炼成人形的狐狸精之类的偶尔会来窜窜门。
这是荆棘岭的木仙庵,这是我的家……
每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就只能呆在树里面。听十八公他们说,白天的时候,我们不能离开元身——也就是我们自己的树,特别是晴天,强烈的阳气很容易将我们融化在这日光之中。孤直公曾经说过,树身是我们的根本,如果有一天树死去了,我们的生命也就终结了。
第一次听到孤直公这样说的时候,我还很小,这让我有些忧愁,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就没有办法可以不死吗?”
“当然有办法,那就是继续修炼。把你的魂魄修炼得可以自由自在,不再受元身的牵绊。”十八公在一旁缓慢而又坚定地说。
“那样,我们就不再是树精,而是神仙了。”凌空子的话里充满了期冀与憧憬。
“神仙?”
“对,成为神仙,那样我们就白天也可以出来,而且也不需要依靠元身了,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想走多远就可以走多远。”
我有些茫然,神仙这种状态,离我太过遥远。我觉得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
不过他说的可以去很远的地方,看到很多的东西,认识很多的人,倒让我有些向往。
这话,我不敢说出来,我怕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
只有月亮升起,夜幕降临的时候,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时刻。
那个时候,丹佳与腊梅总是第一个挣扎着脱离元身,开心地嬉闹起来,而十八公与孤直公他们,则会慢悠悠地从木仙庵内捧出各式各样的酒,坐在绿树掩映的庵内那幽香的院子里,谈论着他们那些永远的说不完的话题——诗与史,屈原与陶渊明,秦始皇与汉武帝。我有时也会加入他们,但我喝不了他们那样多的酒,只能静静聆听着他们的古今。
拂云叟喝酒最爽快,凌空子则喜欢劝别人喝,孤直公老是喜欢与凌空子斗酒,十八公最稳重,喝酒也是一口一口慢慢地抿。
赤枫则是永远捧着酒坛,恭敬地站在一旁,不停地给这个那个倒酒,却永远不会把我的杯中倒满。他是怕我喝醉,这点我清楚。再没见过世面的女子也能清晰地感触到男人对自己的心思,即使他一声不吭。但我没有那种感觉,到底是哪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当然这些不能说出来,因为人家从没有对我表达过什么,并且,他是个好人,虽然长得很凶恶,可我不想伤害他。
不喝酒的晚上,我可以到对面的小山坡上去看那些漂亮的野花,给它们洒水。花瓣上的水珠点亮着月光的颜色,一闪一闪的,与天上的星星相辉映,好看极了。
有时候,对面山林中的狐狸也会过来,她还未修成人身,但我能听懂她的话。
“杏仙,你真美啊!”她总是会带着羡慕的口气,“真像个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修成人身,像你那么漂亮。”
“你这样也很好啊,白天晚上都可以出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也说出了我的羡慕。
“我才不想过这种日子,我要成仙,我不要别人叫我狐狸精!”狐狸幽幽地说。
“别人叫什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好。除了白天不能出来。”
“你傻,你现在这样,别人都叫你妖精,不管你长多漂亮,都还是妖精。成仙可就不一样了。”狐狸好像有些替我惋惜,“再说你都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有多好玩,有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可热闹了。”
成仙与成精,有这么重要吗?我不觉得。山里与山外,果真是两个世界吗?我不知道。
二
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的,这种天气对我们树精来说,无疑是个好天气,因为没有日光的照射,这种阴沉潮湿的天气可以让我们稍稍离开一下元身,而不必非得等到晚上。
隐隐约约听到远远有人语声,依稀还有犬吠,我知道,是猎户或采药人来了。或许,他们又带来了一些山外的消息。
两个穿着蓑衣的男子,一个带着弓箭,另一个带着药锄。两个人,一条狗,进入了木仙庵的院门。
“哎呀,好不容易来一次,碰上这鬼天气。”拄着药锄的采药人骂骂咧咧地说。
“好了,别抱怨了,等明天,应该不会下了吧。来一次荆棘岭不容易,总不能空手回去吧。”拿着弓箭的猎人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庵内走去。
我得赶紧附到殿内神像内,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两个人刚从门里进去,门口充满着生人的味道,阳气太重,这让我有些忌惮。但我实在是太好奇,他们要说些什么。
往边上的小窗里挤进去吧,虽然有些狼狈,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两个人对着神像拜了拜,便席地而坐了。那条猎犬似乎有些多心,围着神像转了两圈,我有些紧张,怕它咬我,后来想想有些好笑——它若真要咬,咬的也是神像,我飘脱便是,随它咬去。还好猎犬只是低声咆哮了两声,便依偎着主人睡去了。
木质的神像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一股陈旧的灰尘味道让我呼吸都有些不畅快,多年没有香火的熏染,我已经感觉到了一种麻木与腐朽——没关系,我只呆一会儿,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就走。
采药人拿出一只酒葫芦,抿了一口,又递给了猎人。猎人接过葫芦,灌了一大口,我已经能听到他喉咙里吞咽的声音。
猎人皱着眉头,对着采药人说:“哎,你知道不知道取经的师父到了哪里?”
“你是说唐僧他们?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全天下都在说这事儿。”采药人拿回葫芦,又抿了一口。
“你说这取经也不关咱老百姓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在说这个。”猎人说话间又灌了一口。
“你不知道,那取经的唐僧唐长老可是得道高僧,唐皇的御弟,又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听说过女儿国的时候,女王都不让他走呢。”采药人似乎对这些很感兴趣。
猎人大不以为然:“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值当女王留他?”
“可是了不得,这人不但写得锦绣文章,还历尽磨难,虽然年轻,可天下人都尊为唐长老呢。还说他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吃他一块肉,可得长生。”采药人故意说得很神秘。
“哼,如果是这样,在路上不就叫人撕碎了,还活得到现在。”
“你不知道,他手下有三个徒弟……”
唐僧,美男子,取经人,唐长老……这让我有些好奇了。
之后,每年春天都会有猎人和采药人来到木仙庵,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取经;说的都是同一个人——唐僧。
他曾经被妖怪捉过好多次,他经历过许多的险境,他到过许多的国家,他拒绝过许多的诱惑……
每天,布谷鸟在我的枝头高唱的时候,月光洒满树冠的时候,发呆的时候,甚至与四老同饮的时候,我都不由自主地会想:这个唐长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儿,为什么那些女人,都会喜欢他?
那女儿国的国王,漂亮吗?她也会在小山坡上握着青草喂小兔子吗?那无底洞的妖精,妖艳吗?她也会在头上插着杏花吗?
每次在月下采到的花,我都会把它们插在木仙庵的门框上。也许有一天,唐长老经过这里,会喜欢这些花儿的。
想到这些,为什么心里有些甜甜的、又有些酸酸的。嗯,甜到忧伤。
“杏儿!”拂云叟突然叫我一声,让我惊醒过来:“啊!?”我不知道怎么回应。
“杏儿,我发现你最近总有些不对劲。”拂云叟说,“我们修成人身不容易,已经炼了千年,我相信不用个百八十年,就能成仙了。你可切莫半途而废啊!”
“成为神仙?”我几乎忘记了这件事。
“要成为神仙。”拂云叟有些激动,“你不能爱,爱的话你就会成为凡人;也不能恨,恨的话心中就会有怨气,只能永远做妖精。”
不能爱?爱是什么,是不是就是每天想着唐长老?我不知道;恨是什么,上次晚上我在月光下采花的时候,碰上一只野兔,它把我想摘的花给咬坏了,我气得朝它“嘘”了一下,那是不是恨?还有,怨气是什么,是一种风吗?或者是像森林的早晨一样,那种蒸腾的雾气,或者像天边的云霞?或者是赤枫莽撞地把丹桂树上的花撞落了一地,害丹桂好几天不理他,这是不是怨气?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三
今晚的月光很圆,明亮而热烈,斑驳陆离地洒在木仙庵的院内,就像五彩的灯。聚会的人们也就格外的精神,十八公他们高声吟风咏月,场面十分热闹。
丹桂与腊梅对那些于她们来说很枯燥的诗文是不感兴趣的,她们喜欢的只是热闹,她们还只是孩子。
只是赤枫今天没看到,奇怪。
她们很兴奋,席间偷偷把我拉到了一旁:“姐姐,你知道吗,我们这里会来客人!”腊梅的话让我有些意外,除了狐狸,我们这里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客人。
“听说东土大唐会有人到这里来,是一位高僧,听说姓唐……”丹桂迫不及待地抢着说。
“唐僧?唐长老!?”我脱口而出,声音也颤抖了。
“对对,就是。赤枫就是去接他们了……”
我没有再听两个小女孩说什么,急急地就往后面的木仙潭奔去。
把刚上的妆全部卸了。把杏花重新插上,左边还是右边?左边好,显得庄重些,不不不,那样太死板,还是右边,显得活泼些……喂,丹桂、腊梅,你们两个死妮子快来帮我看看怎样好。丹桂,快把你的桂香粉拿过来再给姐姐用一下,别问为什么,快点,快!腊梅,快帮我把头发弄一下。嗯,手里再拈一支杏花,这样最好了。
在月光下的清潭中照了又照,直到两个女娃惊叹不已——姐姐,太好看了,我们都快不认识你了。
快快快,别耽搁了,唐长老说不定就快到了。
快步赶回木仙庵,心都快跳出来了。冷静,冷静!不要失态。丹桂腊梅,你们把绛纱灯笼点亮了,慢点,慢点,别闹。
月光与松明子把木仙院内照得通亮,一片欢声笑语。正对着大门处,与十八公并排坐着的,是一位身着鲜亮袈裟的英俊男子,啊,那就是唐僧!
他正在轻声吟唱着一首诗: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
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
修成玉象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大概人们说的天籁之音就是这样吧,我有些入迷。这个神一样的男子,这个我已经听了几百遍几千遍的男子,这个天下都在传颂的男子,居然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呆立在院门口,还好凌空子喊了句:“杏仙何来?赶快来落座。”
惊醒过来,向大家道了个万福:“知有佳客在此赓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哇,好久没有这样文绉绉地说话了。
十八公笑吟吟地指着那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
嘱咐丹桂她们献茶上来,红漆丹盘,托着六个细瓷茶盂,茶盂内有我临时采的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这一把白铁嵌黄铜的茶壶,是我不常用的珍品,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稳定心神,将茶奉到那谜一样的男子面前。
唐长老轻轻起身,向我躬了躬身,并未说话。我看见他那俊朗而白净的脸变红了。啊!这样的男人,可爱至极的男人。
注视着他,那男子越发不好意思,并不敢直视我。
凌空子的声音打破了我的遐想:“杏仙,今天佳客在此,何不舞上一曲,以助佳兴。”
啊,是啊,舞上一曲,今天高兴。
桃李芳菲梨花笑
怎比我枝头春意闹
芍药婀娜李花俏
怎比我雨润红姿娇
雨润红姿娇
……
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感觉好,从来没有,我几乎停不下来。但长老红着脸,不停地偷偷看我。待我注视他时,他却又转过脸去。嗯,这个可爱的傻瓜!
大家纷纷鼓掌,我看见唐僧也鼓掌了,并且饶有兴趣地看了我几次。这让我更有信心。孤直公叫我落座,然而我则轻轻扯了一下孤直公的衣袖。四老哪一个都是聪明人,他立刻便跟着我出了院门。
“杏儿,你有何事?”孤直公不解地问道。
“孤直公,你们四老一直关心我、爱护我,今天我有事相求。”我鼓起勇气。
孤直公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知道我有重要的事情:“什么事你说。”
“我要把唐长老留下来。”我努力让自己说得很坚决。
孤直公大惊失色:“杏儿,拂云叟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最终是要成仙的,要成仙就不能爱,不能恨,不能忧,不能怨。如果你喜欢上了唐僧,你就会变成凡人,连树精都当不了,生老病死跟随着你。你已经修了上千年,太可惜了。”
“我不管,我不成仙,死了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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