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奶奶的一生(散文)
小时候,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每天深夜,我都会一次数次的被一声声尖利紧张急促的唤狗声惊醒。
喊声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绝望,一声声划破寂静黑沉的房间,一直从窗户飘向无穷无尽黑暗的夜空,仿佛一个溺水的人临死时的呼救,又仿佛被施暴的人掐住脖子。
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久而久之在睡眼朦胧中才知道是奶奶在呼喊!
“狗啊……啊啊啊……狗啊……啊啊啊……"喊叫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绝望……拖着长声,令人心碎,令人窒息!
然后便是奶奶从噩梦中醒来,我也从她的噩梦中醒来,再然后奶奶便把我搂在怀里,啍着小曲,把我拍睡,拍睡……。
这种情景从我7岁一直持续到12岁离开奶奶。每天晚上都在重复上演。
小的时候在奶奶的庇佑下,快乐的像只小鸟,每天无忧无虑地从家里飞到学校,又从学校飞到田野。
采野菜,摘槐花,抓蚂蚱,钻炮楼,下河上树,无所不能,小孩子除了饿了再无烦恼,尽情地玩的昏天黑地,根本不懂人间疾苦,更不懂得奶奶的世界,只知道奶奶是我的靠山,是我的整个世界。
深夜的一声声唤狗声,只当是自己做了一个梦,朦朦胧胧中又躺在奶奶温暖的怀里睡着了。
因此,从没有想过奶奶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究竟遭受到来自人世怎样的击打摧残,才夜夜噩梦缠身……更不理解奶奶也是人,也应该有离愁别绪,也应该有悲欢离合,也应该有酸甜苦辣……
直到多年以后,我拥有了知识,读了许多书,懂得了思考。小时候经历的这件一直困扰我的事又浮上我的脑海。
原来这些年我一直都生活在奶奶声嘶力竭恐惧呼喊的阴影中。
那一声声凄厉的呼喊一直响彻过我的童年,响彻在我的记忆里,并伴随着我走过自己的人生,挥之不去,抹之不去。
我要找出答案!
奶奶在我们家是一个无比重要的人,同时又是一个被人人忽略的人。
所有人忽略她的情感,忽略她的悲苦,忽略她的感受,忽略她的需求……忽略她的物质世界,忽略她的精神世界……
我们在她默默无言心甘情愿的付出中,不断地索取甚至是榨取……
所以在我一切有关故乡小村庄的事物中,奶奶一直闪耀在我的记忆中,在奶奶身边生活的日日夜夜仿佛一幅幅胶东的风俗画,又仿佛是一串串随岁月摇曳的风铃,温暖在我灵魂里,回响在我生命里,让我难以忘怀!
这片土地,奶奶家的小院承载了我童年太多太多的回忆和情感!
奶奶名不见经传,甚至于连七个儿女中知道她名字的也很少,更不用说她于哪一年生人了。
但我能证明奶奶在人间活过,因为没有奶奶就不可能有我。按逻辑来讲应该是没有爸爸就没有我,那么爸爸又是哪来的呢,毫无疑问是奶奶生了他,有了他才有了我。
因此在我眼里,奶奶尽管平凡却非常伟大!
她默默地开枝散叶,七个儿女,二十五个孙辈,重孙辈的30多个,如今第五代人己有超过一个班的孩子争先恐后地来报到,然后再娶妻生子,重重孙子们陆续接上她生命的接力棒。
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可谓人丁兴旺,人才辈出,与籍籍无名的奶奶相比,她的儿孙们可辉煌的多也有名望的多。
儿辈中有建国功臣烈士,会计师,优秀教师,优秀共产党,生产队长,军人。
从孙辈起都走进了大学,学历一个比一个高!
有最高学府清华大学走出来的高管,有大连理工研究生任职华为的高管,有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有作家,有建筑行业的精英,有优秀教师,经济师……人才辈出!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奶奶1910年农历八月初十,生于山东省栖霞县杨础镇古宅崖村一个谭姓首富的家庭。这个村都姓谭,村民是明洪武年间由云南移民来此落户的。
奶奶六岁丧母,和弟弟父亲相依为命。说是首富的家庭,只是比同龄人解决了温饱问题,受旧思想影响裹着小脚没有受过教育。
没有母亲,心灵手巧的奶奶从小在伯母的教导下学习女红,绣花,蒸花饽饽做饭,纺线织布印染。从里到外从帽子到鞋,单的棉的针线活,推辗拉磨,磨面整理家务样样精通,而且都是精品,奶奶做的花饽饽妙趣横生,活灵活现,形态各异,逼真可爱!
在小农经济时代,奶奶学得一身万事不求人的本领,尽管一个大字不识,但居家过日子相夫教子完全能胜任。而且她这一身本领完全可以不依赖工业,连衣服的纽扣都不用买,聪明的中国女人用手工盘扣完胜工业生产出来的纽扣。殊不知现在最流行时尚的还是中国风的民族服装。
唯一的手足弟弟在18岁那年,推了一天小车大汗淋漓(由此可见当时的小地主都是勤劳干出来的),回到家后喝了一大瓢凉水,然后就喊肚子痛,在炕上直打滚,半个小时后便一命呜呼,老人们都说是出汗后喝凉水肺炸身亡。从此奶奶更加孤苦无依,再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了。
在奶奶17岁那一年,命运的齿轮开始悄悄转动,一夜之间她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她的堂姐在生第三胎时难产撒手人寰,是个女孩,一尸两命很凄惨。
他的婆家丈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悲愁交加,本来全家人开开心心张张罗罗准备迎接新生命的,谁能想到是,到头来空欢喜一场还搭上两条人命。悲惨的是还丢下了两个幼儿,大的5岁,小的才2岁,刚会走路。孩子没有了母亲,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这不幸的消息让二里外的娘家坐立不安,愁眉不展!
大家户的人家是很抱团的,面对灾难困难,他们往往选择牺牲个人的小利益,而保全顾及家族的整体利益。
娘家召开紧急家庭会议,商量的结果是让奶奶嫁给姐夫,这样两个幼小的外孙才不会受委屈,遭后妈虐待。
奶奶初听姐姐难产走了如五雷轰顶,继听让自己嫁过去带两个外甥是轰顶五雷,她极不愿意这门亲事,她不是不心疼两个外甥,而是不愿意做姐夫的添房。
但是家族决定的事情,她自己是做不了主的。只能用泪水表达自己的不满,还不敢哭出声来。奶奶自六岁没有母亲,父亲做出的这个决定,根本不会聆听奶奶的心声,奶奶的诉求,更没有人安慰她。
娘家想的是当务之急让奶奶马上嫁过去接过姐姐未完成的责任,完成姐姐抚育儿子的任务,没有人征求过奶奶的意见,听听她的需求,悲壮的有点前赴后继的感觉!
由于事发突然,姐夫家里不能一日无女人,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儿需要有母亲抚养,奶奶被连夜嫁了过去。这是发生在1927年的事。
奶奶嫁过来后,对姐姐的两个幼子好的没法说,视同己出。这两个孩子就是我的大爹,二爹。而且在往后的岁月里,除了自己家族,村子里的其它人竟不知奶奶是后妈!
其实,让奶奶做爷爷添房的事,也是由于爷爷太过优秀。爷爷一表人才,是十里八庄有名的好相貌,而且武功高强,人品正直正义又能过日子。在村子里德高望重。
因此,奶奶家族是舍不得断了这门亲的,于是危急关头让奶奶又续上了牟谭两家的姻缘。
初嫁到爷爷家,奶奶完全能胜任居家过日子的工作。心里虽是委屈,但也不敢表露出来,爷爷的大男子观念又严重,奶奶只能小心翼翼地生活。况且爷爷一直怀念前妻,爷爷还没有从突然到来的噩梦中醒来,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中不能自拔。
因此,爷爷对奶奶没有感情,而奶奶对爷爷除了原来姐夫的身份外,并没有爱情。爷爷从没正眼瞧过奶奶,奶奶也不敢抬头看爷爷,奶奶连饭桌都不敢上。奶奶越是这样,爷爷越是生气,爷爷越是生气,奶奶跟爷爷越是向远,爷爷便更加怀念前妻。爷爷越是冷漠,胆小憨厚的奶奶越是小心式微,心有隔膜!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一天天的过下去。
虽然国家一直处于动荡不安中,内战不断,先是北伐战争,继尔又是中原大战,几个大军阀打的不可开交,一会儿这个上台了,一会儿又那个上台了,城头不停地变换着大王旗,整个中国闹的不亦乐乎。
军阀们打来打去,弄的百姓民不聊生,群盗并起。天灾人祸,每天村子里都能见到三五伙拉棍要饭的。
爷爷主外,奶奶主内,抚育两个幼子尽心尽力,两个小子一天比一天长的好,婆家欢喜娘家也欢喜。奶奶的父亲尤其喜欢这个姑爷,过去是大哥的女婿,如今是自己的姑爷,两个外孙越长越壮实,老爷子是越看越喜欢。
由于爷爷做人做事都公正公道人品好,受人尊敬。爷爷开始在村子里当小学校长,管理学校,所以爷爷一直很重视后代的教育。
这个村子始建于明洪武年代,初代居民衣姓,李姓由云南大槐树下移民过来的,后陆续又有牟姓,王姓,苏姓,林姓,周姓,杨姓,张姓徙居于此,形成一个和谐共存的小村落。
像我们牟姓有记载是从1790年迁居此村的。
爷爷当校长的时代,村子没有准确的名字,叫法很多,由于村子里泉眼多,故名叫衣李泉,到了清光绪年间,在碑记和谱书上也有记载叫衣六全,衣柳前的,还有叫一路钱,衣禄全,榆柳前的,五花八门。为了统一村名,在1932年爷爷定下来干脆就叫“榆柳前”。
为了让外村人记住榆柳前,爷爷干脆让西河南村来村里任教的老师林雅昇,在村民的口袋和钱褡裢上写上榆柳前,从此榆柳前便在乡里民间传开了,成为村子正式的名字。
1933年正月奶奶在婚后六年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我大姑的出生拉近了爷爷奶奶的感情,这个家庭焕发了生机,充满了活力。
1935年爸爸的出生,让这个家庭又添喜气。现在3个儿子一个女儿6口之家,人丁兴旺,儿女双全,生活虽然艰难全家健健康康,爷爷奶奶不求不借完全凭借着勤劳节俭,日子在村子里也算说的过去。
日子在动荡不安中一天天进行着!
可是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把本就艰难困苦的平静生活打碎了。
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迅速向南入侵,1937年10月5日,山东德州在血战抵抗后不得以放弃,德州首先沦陷。
接着日本鬼子长驱直入,12月27日济南沦陷。然后是泰安,青岛。到1938年2月3日烟台沦陷,日本鬼子全面占领胶东,至此整个山东的大好河山全部沦为日本人的黑暗统治下。沦陷区的胶东迎来了历史上最至暗的时期,奶奶一家也迎来了至暗时刻。从此国破家亡,奶奶过上了心惊肉跳,提心吊胆的日子。
日本鬼子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在栖霞抓民工修了40多座炮楼,离奶奶家五里地的杨础镇,这里是烟台通莱阳,青岛的重要交通要道,战略地位异常重要修了两个炮楼。
蛇窝泊地理位置异常重要,是栖霞,海阳,莱阳三县的交通枢纽,战略要冲,得蛇窝泊得胶东。只要在蛇窝泊修上军事堡垒,便可扼制控制栖霞,海阳,菜阳三县的抗日根据地,扑灭胶东的抗日烽火。
于是鬼子在1942年,抓来几百个劳工,历时五个月修成了号称鲁东第一雕堡的蛇窝汨炮楼。这个炮楼常住鬼子100多人,离奶奶村只有十多里地,。最可怕的是离奶奶村一里地孙家坡,在1938年便修起了炮楼,平时只有20多个二鬼子住扎,他们都是三里五村的二流子,天天到附近村子骚扰百姓,抓鸡抢猪,调戏妇女,仗着日本鬼子后台,特别可恶可恨。
村子里的人被抓去不分黑白的修工事炮楼,现在奶奶村子的四周全修了炮楼,这日子还怎么过,中国人还怎么活?
鬼子以炮楼为据点依托,向周围农村开展清乡,围剿,扫荡,抢粮,抓劳工,追杀抗日分子。搞得老百姓大气不敢喘,生活寸步难行!
当时己经是村长的爷爷,不愿意做亡国奴。
有血性有志气的爷爷便偷偷参加了革命,在渤海秘密接受了特训。受训地点选在了丁家寨,每天接受培训的抗日分子假装成种地捡粪的人。爷爷每天用锨撅着粪篓子去丁家寨。
有一次刚要开会,有叛徒告密,鬼子和二鬼子便冲进村子。爷爷们便翻院墙逃了出去,鬼子便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开枪,子弹在头顶耳旁脚后跟嗖嗖炸响。爷爷轻功好,四五人围住他,他能旱地拔葱,从人头顶上飞越还能跳到两丈以外。
爷爷甩掉鬼子,等到家时,在粪篓子上还夹着一颗子弹,看到亮灿灿的子弹,把奶奶吓得啊直哆嗦!小声嘟囔着:“就差这么一点点啊!”
特训期间,爷爷接受了共产党的进步思想,了解了八路军的对敌策略,吃透了十六字方针,学会了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斗争,学会了制作石头地雷,我们栖霞盛产石头,就地取材,做地雷的石头是取之不尽的。
特训结束后,没家没业的小伙子干脆跟着正规部队走了,爷爷是村长,又熟悉本地的地理人情世故,组织便让他留下来组织群众搞地下斗争,扰乱敌人,不让鬼子修成炮楼,反扫荡,反清乡。
爷爷真想到部队真枪真刀的打鬼子。跟他一起参加特训,出生入死的好朋友林月,解放后任成都军区的副司令员。七十年代带着四个警卫员回来看望爷爷,分别的时候,林月在车里一直打着军礼,爷爷一直目送着车驶出很远了,老朋友的手还在举着。
当时论陷区的抗日烽火越烧越旺,但鬼子的炮楼林立,遥相呼应,对敌斗争开展异常困难,伤员运不出去,药品弹药运不进来,枪完全靠夺鬼子的。
愿牟氏家族兴旺![强][强][玫瑰][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