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枇杷黄了(散文)
“爹,小心点,爹,小心点……”
“不怕,枇杷树是绵的。”
看着70多岁的父亲爬上那棵摇摇晃晃的枇杷树,我不免十分担心。儿时,父辈从不鼓励我们爬树,如今,年迈的父亲还在爬树,这是什么逻辑呢?是我们仍然还没长大吗?确实,我有好多年没有爬树了,我在质疑我的爬树水平;还有,那棵枇杷树树干实在太小了,枝桠更是细得有点柔弱,应该不能承受我超重的体量。因为搬迁,村庄早已人去楼空,唯有父母还居住在大山深处。父亲说,山里清静。其实,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村庄的生活方式,包括那条不用看脚步就可以行走的山路和每一块土地上的生长。
老品种,新品种,满村枇杷黄,不见偷果郞。桂西大山,人们说“绵”的意思是柔韧性超强,不易断,那怕是折弯。父亲说“枇杷树是绵的”,这让我提着的心稍稍得以松缓,因为我始终相信父亲的话。只是,我曾无数次爬过枇杷树,却为什么没有总结出“枇杷树是绵的”这个道理呢?或许是年月的长久,让我忘记“枇杷树是绵的”这个概念了。
大石山区土地稀少,没有人愿意用好土好地种植水果,因为好土好地应该用于种植粮食作物,除非那些土地特别多的人家。我是无比羡慕堂哥家的,因为他家地多,可以种柑橘、桃子、李子……而我家只有几棵老枇杷。——枇杷树的特点是在贫瘠稀薄的土地上也能生长。比如,我家菜园一角的那棵老枇杷树,只占不到一平方米的土地,却长至碗口粗。所以,我觉得枇杷树是适合我家种植的。
也不知为什么?果实接近成熟时便突然干水掉落,爷爷说是枇杷树得病了。但我想,应该是贫困,连枇杷树都嫌弃。
大山意识,果树会嫌弃贫困人家。
爷爷砍掉了山边那几棵掉果的老枇杷树,父亲也砍掉菜园一角那棵碗口大的枇杷树。至此,我家仅有的枇杷树也被让出土地用于种植粮食作物。其实,我是不愿看到一棵枇杷树被砍掉的,因为我坚信枇杷树的病总有一年会好起来。所以,当枇杷树倒下后,我心里很矛盾。也罢,花开得那么好,果结得那么多,没成熟就干瘪,总是让人空欢喜一场。从此,我只能乞求堂哥给我一捧李子或几个桃子。看着年幼的三弟捡拾别人家风吹落地的梨子,并很有收获感时,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老枇杷树的倒下,也让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爬的果树。
儿时,我绝对是爬树冠军,菜园一角的老枇杷树,我爬过无数次,笔直光滑的枇杷树干,我蹭蹭几下便隐进树冠。尽管父亲没有制止我爬树,但我想,他应该知道爬上一棵6米高的枇杷树,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具有危险性的。而父亲不制止我爬树应该有他的苦衷,因为他自己也爬呀!父亲从来都是以身作则的,要求别人做的事他先做,要求别人不做的事他先不做。还有,大山的孩子不可能一辈子也学不会攀爬吧?因为,摘八角要爬树,摘油茶果要爬树,剔除树木多余的桠枝也要爬树……
父亲种在偏房旁的那棵椿木已长至半山高,每年,父亲都会爬上高高的椿木树上剔出多余的桠枝,一是利于椿木树继续长高,二是剔除的桠枝可以当柴火。母亲仰了半天的头,才找到半空中的父亲,一枝碗口粗的椿木桠从半空中掉下来发出巨响,母亲都会一阵惊心,而我们却把父亲看作心目中的英雄。
我想,有一天我也能像父亲一样,爬上高高的椿木树。但父亲一直不让我爬椿木树。所以,我只能爬旁边的拐枣树和黄皮果树。
终于,我想通了,父亲为什么要砍掉一棵占地不到一平方米的老枇杷树:那是因为那棵老枇杷树尽管没有长到半山腰,但笔直的树干也有6米多,孩子爬上去实在太危险。父亲读过书,有文化,但他却没有逃脱爬上一棵高到半山腰椿木树的命运。但我觉得,父亲是不甘心的,他始终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为什么呢?因为他宁可早出晚归,宁可披星戴月,也不会鼓励我们爬树。
堂哥说我父亲有远见,从来不强制我们劳动,而是叫我们读书。只不过,我们从来就学着父亲,不怕苦、不怕累,而且我也像父亲一样,敢于爬任何一棵树。
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年代,孩子们读书的方式有点搞笑。比如,有的早上起来要先拾一捆柴火再去学校,有的要放一会牛再去学校;放学回家后还要上山割马草或打猪菜;周末的家庭作业大都是放牛或拾柴。家长从来没有辅导孩子们的作业,因为大部分家长“大字不识一个”。
母亲也试着让我像别人家孩子一样,早上先拾回一捆柴火再去学校,最后被父亲否定了。读着读着,有的孩子便被拉回家放牛了,原因是只考了几分,家长认为“不是读书的料”。父亲没有强制我们干活,也没有强制我们读书。他只说“读书能改变命运”。
也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读书不难呀,每道题我都能做对呀。小伙伴们向我投来佩服的目光,老师的脸上也挂满成功的坚定。小学毕业,我考了全乡第一名的好成绩,谁也不相信,一个最偏僻的学校把乡镇中心小学都比下去了,一个连枇杷树都没有的家庭出了个“状元”。
父亲对我考了全乡第一名的成绩并没有感到多少荣光,他反而变得更沉默了。我想,大概是父亲知道,我的成绩越好,以后的路会更艰难,因为读书是要交学费的。
一个连枇杷树都没有的家庭,如何供一个还要一直读书的孩子?
读到初中时,大部分孩子都回家务农或外出打工了。其实,我家虽然连一棵枇杷树都种不起,但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果树再多也不能说是富裕,好多家庭是真的交不起学费的。无比感谢学校,因为我考了全乡第一名的好成绩,加上我的家庭困难,学校决定免除我三年的学杂费,就连第一个学期已缴的学费也都退回来了。第一次见到父亲开心的笑容。
初中毕业后,我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公费考取了一所公办中专。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没有人会想到读高中上大学,只想着让孩子早些完成学业为家里分担负担,那怕是对成绩好的学生免除一切学杂费。连一棵枇杷树都种不起的父亲面对几千元的学费时,他更加沉默了,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父亲却终日眉头紧锁。
我也在质疑我是否能到远在千里城市继续读书。
“不就是几千块钱吗?怕什么?”父亲的话让我感到震惊,要知道,在那个一个鸡蛋只能卖1毛钱的年代,两千多元的学费要卖多少个鸡蛋啊!而且,我家那只老母鸡已经半年没下蛋了。父亲的坚定让我第一次感到他那瘦小的身躯原来是如此的高大。后来我才知道,为了供我读书,父亲已经准备了十几年了,那笔两千元的学费是他年复一年的积蓄。或许,父亲早就预料到,我会读很久的书。
父亲来信说他不应该让我一个人去城市,他应该送我。确实,一个连村子都没走出的孩子要到千里之外的城市读书,这一路得克服多少困难啊?
大家都嘱咐我到车站后不要乱走动,要一直侯着车。我听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要搭乘的那辆长途班车,直至车子启动。
父亲说,大家都在埋怨他没有把我亲自送到学校。但我知道,父亲是再也拿不出多余的一分车费了,这是他的苦衷啊!
四年的中专,父亲更加苍老了,尽管公费生的学费减半,但每月的伙食支出还是让父亲喘不过气来,人们都知道父亲太艰难,总是想方设法把家里的部分农活承包给父亲,而且准时给钱,甚至还会额外多给几元。父亲就这样靠帮别人除草,帮别人剔树供我读书,每个学期准时凑足学费,每月准时给我邮寄伙食费,直到我毕业。
可是,面对越来越多的应届毕业生,包分配已不现实了。
父亲再次陷入沉默。
我进入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工作,凭着吃苦耐劳的底子,我的业绩排名团队第一,收入也是别人的几倍,家里再也不用担心吃不上大米了。尽管有了工作,收入也比较高,但支出太大。特别是公司让我负责南方市场后,因为我没有管理团队经验,最后搭上所有积蓄,也没挽救团队的分崩离析。两手空空地回到村里,大家都感到无比惋惜,因为我是破天荒第一个公费中专生,读了四年书,最后还是要回到村里种地,最后连几十元钱都拿不出。
父亲越来越年老了,因为年纪大,外出打工别人也不想要。家庭收入渠道越来越少,以至父亲砍掉了他种的那棵长至半山腰的椿木树,再锯成木板,分几次卖给了木匠。父亲总有一种不甘心的感觉。
终于,我决定选择回乡参加考干,400多名考生,择优录取20名,僧多粥少。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没想到,400多名考生中,我最终考了第12名,最终成为一名村干助理。
父亲的脸上终于又有了久违的欣慰。
乡镇大力发展大果枇杷种植。可是,没人相信大果枇杷的果实真的会有鸡蛋那么大,而且不会得病。我的口苦婆心还是换来村民的半信半疑。废弃中,我选择一根较为壮实的大果枇杷苗,粗劣地种在那棵被父亲砍掉的老枇杷树斜对面。
大学毕业生越来越多,当年的中专生越来越没有任何优势了。于是,我决定省吃俭用再考大学。25年了,我的工作也从村到乡到县再到市。
父亲说我种的那棵大果枇杷结果了。啊!我早已忘记我曾种了一棵大果枇杷树,更没想到还结果了,而且真是大果枇杷,最大的那颗真的有鸡蛋那么大。本来我是想爬上枇杷树上摘果的,但多年不爬树,不敢轻意挑战,而且我的体重较大,担心枇杷树承受不起,只能站在空村的土墙上用木制钩子勾住枇杷桠枝,然后把果实拉扯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突然爬上了枇杷树。
我只能一遍遍地提醒父亲注意安全……
原创首发。202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