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学活的日子(散文)
还差二十多天,为期四个月的烹饪短期培训班就要结业了。三个多月的“深造”让年少无知的我生出“身怀绝技,学已大成”的错觉。
观摩了鲁菜泰斗颜景祥大师的授课,我自认为学到了鲁菜精髓,也能烧出一道正宗的“葱烧海参”,做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九转大肠”。目睹并品尝了济南贵和大酒店行政总厨做的一道“富贵牡丹虾”,便以为自己得到真传,凭这道菜出去至少能做个厨师长助理。在学校餐厅看完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功夫》做梦的动力更足了,感觉自己是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同样天赋异禀,只是缺少个机会。阿星能学会“如来神掌”,我就能学会“满汉全席”,我对学校外未知的世界充满期待与向往。
老家人常用一句俗语来讽刺学业未成就到处显摆的人,“看把这个人能的吧!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我当时就是这种状态。
结业前夕,我和临沂同学吴威豪,青岛同学于生路开始憧憬毕业后合伙开一家大酒店,酒店名字就用我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组合。三个人在宿舍越说越兴奋,恍若是大酒店里的三个大股东。
当时就读的技校在山东省以及全国都很有名。全名我就不说了,以免涉嫌做广告。那句熟悉的广告语,如今已成为网络热梗“学技术哪家强……”
寒窗“苦读”数十载,高考成绩下来后,再回首,都想扇自己巴掌。一气之下去工地搬砖,自我安慰学好学坏不都得上班吗?我要比大学生早赚几年钱,半月之后,被现实狠狠打了脸。每天早出晚归,风吹日晒,汗水把衣服洗了一遍又一遍,手上磨起泡,破了再起,起了再破,风餐露宿还得受着包工头以及工友的白眼。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就着萝卜干都能吃下七八个馒头,吃到包工头瞠目结舌,连讽带刺地说:“一个小孩儿咋能吃这么多呢?”说得我不好意思再吃下去。
在一次搬了一天檐板,晚上被累到发起高烧,身体康复后,我对母亲说:“娘,工地这活俺是干不下去了,太累了,看不到希望,俺想学一门技术。”母亲没有拒绝我,只问了一句:“你想学什么?”我说:“学厨师!”母亲笑我一句:“你呀!又懒又馋,学厨师也好,能落肚子好下水。”第二天,母亲就拨打了省城技校招生办的电话,几日后,我第一次坐上大巴车跟母亲来济南技校报名处。学校专车拉着我们去学校视察了一圈,看着一排排厨师学员们身着洁白的工作服,在锅灶上大展身手,炒勺里冒出熊熊火苗和电影神厨里的情节几乎如出一辙,潇洒的动作让我羡慕不已,立马决定留下来。
作为一个山东人我主学的鲁菜,后又在业余时间学习了食品雕刻、面点加工、粤菜、川菜,学费加起来花了近万元。这些钱在当时可是父亲和母亲一年来的收入。我立志学成之日要多挣钱回报父母之恩。毕业前夕,给母亲打电话说学校包分配实习的饭店都很小,去了也是当冤大头,挣最少的钱,干最累的活,想回老家饭店找工作。母亲告诉我,姨夫前几天说县城的一家比较红火的饭店招过工,叫“天下第一面”。姨夫曾给他打过招呼让我去。挂完母亲电话,虽然知道八字还没一撇,心里却有了底,像是被聘请内定了一般。随后我给宿舍同学炫耀道:“我就不跟你们去当冤大头了,我姨夫已帮我找好了工作去天下第一面帮厨,就等着回去上班了。”当时想就冲这饭店招牌,这个饭店肯定小不了。
结业当天,拿着好几本结业证书,一本中级厨师证,收拾两套工作服,拉着行李和同学们坐上了学校专车,向省城长途汽车站驶去。路上大家都像打了鸡血,你一言我一语,高谈阔论着各自的理想,现在想来,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画一张大饼。在司机眼里这就是一车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蛋,但在我们心里这一车人可是学成归来的精英。坐上长途汽车,归心似箭,路上想着第一时间要去姨夫那里报个到,尽快奔赴岗位,别让老板等得太急。
到达县城车站,我特地打了辆出租车,搁在以前,我可连三蹦子都舍不得坐。随后直奔法院家属院。姨夫开着车带我朝县城中心驶去。车停在一家看上去并不是太大的饭店门口。招牌上写着“天下第一面”主做郑州烩面,这个“天下第一面”和我脑补的“天下第一面”还是有些落差的。我挺了挺胸膛,跟着姨夫走进去。姨夫和老板打过招呼,从他们打招呼细节上来看,关系应该算不上太深,更有可能是姨夫常来这里吃饭和老板混了个脸熟。老板是一位个子不算太高但看上去很干净的人,我叫了一声叔。老板问我在哪里学的炒菜?在哪家饭店干过?有几年工作经验?当得知我从技校刚毕业,老板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但还是带我到厨房转了一圈,从言谈举止明显能看出不过是挡一下姨夫面子。随后对姨夫说:“嗯,孩子不错,刚毕业理论多实践少,这样吧!先让他去我侄子那里熟悉一下,他也是我带出来的徒弟,练上一段时间再来我这里。”我明白老板的意思。这一刻,我发现了理想和现实存在的差距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
我的“大厨梦”被迫卸掉一层滤镜。
在车上,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而我坐在车后座上也清醒了不少。我对下一个饭店有些期待又有些惶恐,不知会不会被老板婉拒?汽车弯弯转转竟出了城。最后在309国道的路边停了下来。当我下车看到招牌的那一刻,心凉了半截,说是饭店不如说是一家快餐店。此处离西环仅几十米,几间破旧的房子坐落在309国道北侧,一张老旧的招牌上写着“千禧饭店”。我跟着老板来到饭店里。
大厅里摆放着六七张旧餐桌,桌面上有明显的油污。北墙处是简易收银台酒柜,上面放着几瓶裸瓶白酒,一排啤酒,还有几个旧包装的盒装酒,一看就是劣质货。收银台东侧有一小门,一位貌似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听到动静笑着走进来,对着之前的老板叫了一声叔,随后对我们点点头,在自己地盘上他倒显得很拘谨。
“新华,你不是说要找个帮忙的吗?刚好这个小伙子刚从济南技校毕业,先来你这里练练手。”小老板听后不好意思地说:“额……好吧……只要他不嫌工资低,就先干干看。”当小老板告诉姨夫工资只能每月二百块管吃管住,我心里有些排斥,但姨夫说:“嗐!工资高点低点呗,多练练学活吗!”我能明显感觉到姨夫对我这个技校毕业的“大厨”也有些不认可,碍于姨夫答应下来了,我决定先干干再说,毕竟万事开头难,骑着驴找马呗!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拉着被褥赶到饭店里。
老板母亲正在忙活着擦桌子,看我来了,笑着迎出来,帮我卸下被子。出收银台东边那扇小门便是后院。走下近一米高陡峭的台阶,台阶左侧是一间低矮的小屋子,当时老板娘刚生了女儿在这里坐月子。台阶的正前方是一个水池,水池旁边摆着几把暖瓶,靠着暖瓶是一黑漆漆对开门,这里是后厨房。由于在屋子后,又靠着水池,地上湿漉漉的显得更加阴暗潮湿。在厨房东侧有一间更加低矮狭小的屋子,一扇独立的小门上蒙着油布。屋子格局很奇怪,西边宽东边窄小像个棺材。在门后面放着一台大冰柜。冰柜东侧靠北墙是一简易的小床,说是床不如说是一张木板。床的南侧是不到半米过道。细算下来,整个小屋面积也不过四五个平方,这就是我的住处。这管住可真寒酸的。
放下被褥,就听到门口有人喊,原来是老板买菜回来了。我跟着老板母亲来到门口,打过招呼便开始帮着卸菜。都是一些简单食材,一大袋子绿豆芽、几包饼丝、一箱土豆、还有一些时令蔬菜、几只白条鸡、一兜排骨。老板告诉我,饭店主要针对的是过路司机。提着菜我来到后厨房,整个厨房黑咕隆咚。门口东墙处是灶台,灶台是土沏的烧无烟煤,整个灶台上都是脏乎乎的,一个巨大的烧水壶架在上面也是黑乎乎的。北侧是顺菜台,墙上钉着货架依旧黑乎乎也看不出放了什么,顺菜台是用砖和瓷瓦垒砌的,两个菜墩子摆在上面插着两把菜刀。南墙处放着一组碗橱摆着最普通的白瓷盘、汤蛊、汤碗、鱼盘。西面是一张旧床骨架放着一些蔬菜、杂物。这个厨房环境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的“大厨梦”被撕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苦学厨艺数月,本打算怎么也得进个大一点的饭店,这下可好,拿着好几本证书竟成了打杂的。我安慰自己先忍一忍,颜景祥大师授课时曾说过:“他刚学厨时也是个刷盘子刷碗的杂工,一步一步慢慢熬成大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种精神疗法真管用。
第一天我剁了几只白条鸡,剁了排骨,老板让我切上一盆土豆丝。在学校刀工还算可以,这会儿不知什么原因切出来的土豆丝极不均匀,长的长短的短,粗的粗细的细。好在华叔好说话安慰我说:“没事,慢慢来,大差不差就行,来咱这里吃饭的没人在乎这个,只要量大便宜能让他们吃饱就成。”越是这样我越要调整心态,就当练刀功吧!从此之后,每天我都要切一大盆土豆丝,都要剁很多只鸡,排骨少些。
在学校炒香辣豆腐皮是切条,在这里青椒炒豆腐皮则是切菱形块。在学校切黄瓜都是去皮的,在这里拿过来一拍即可,在学校鱼香肉丝配料是笋丝,在这里是胡萝卜丝。这一刻,在学校学的东西都没用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看着华叔在灶台上翻勺、炒菜,我认为他的姿势不标准,站得太过随意,这哪是大厨呀?跟个农村妇女炒菜差不多。几天后渐渐和他熟悉了,对配菜流程也熟悉了,菜品大都单一,辣炒豆芽、酸辣土豆丝、茄子炖肉、最麻烦的也就铁锅鲶鱼,但点的不多。我逐渐学会杀生。当别人点了铁锅鲶鱼,我学着华叔掐着鲶鱼头,把它放在案板,在鱼头上盖上一块抹布,用刀背照着头砸一下。华叔杀鱼从不盖抹布。鱼看着我,我下不去手,我会边杀鱼边念叨:“鱼啊鱼啊你别怪,你本人间一道菜,人家不卖我不买,人家不点我不宰。”求个心理安慰。趁着砸晕我迅速把鲶鱼斩成肉段,学活时杀生太多,如今改行后我从不杀生。
我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干了差不多八个多月,每天除了炒菜,收拾桌子,还要刷盘子,我的“大厨梦”早已碎成渣,好在和华叔一家关系也不错。后来感觉实在没啥可学的,每天不是炒豆芽就是炒焖饼再不就炖个全家福,跟在家里炒菜没区别。切土豆丝倒是娴熟了,每天上午闭着眼都能切一大盆。后来辞职跳槽去了另一家大酒店,来到新地方又遇到相同的窘境,这八个月学的活除了刀工外基本都用不上,又得从头再来,豆腐皮菱形块又改成了条。
这段学活的日子里有苦有甜。遭受过老板娘的白眼,受过客人的谩骂,偷听过华叔向他朋友抱怨我技术不行,为解馋偷吃过几块排骨汤里的肥肉,炎炎夏季在逼仄的小屋里每天晚上被蚊子咬到睡不着觉,七八月的桑拿天为了降温把头伸进冰柜里,想家了便撒谎奶奶有病请假回家,这些事我从没对母亲说过,我不想让她为我牵挂,我感觉对不住她,花了她和父亲近一年的工资学厨师,学成归来每月工资才二百。所以那段时间我几乎不花钱,整个学活期就花了九块钱买了一件印有流星花园的短袖。
当我把几张票子递到母亲手里时,心里暖暖的……母亲会再递给我十几块,我摆手拒绝:“娘,那里管吃管住,俺花不着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