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郁闷炎热的下午，吕永旺打了个哈欠，眼睛发涩，到值班室外吹一会儿凉风。在值班室东边，他捡到一块印着一枝红梅的淡蓝底子手绢。
　　 他抬头四处张望，是谁的手绢呢？他等待失主认领，四周不见人，这么热的天，谁丢了手绢？他抖平手绢，还是仅用过几天的新货呢。他又细看那手绢的颜色与图案。哎呀，这肯定是女人用的手绢。快扔掉吧，拾女人的东西，多丢人呀。他把手绢前后看了几遍，又马上攥成一团，在手中揉着。怪了，现在怎么连一个路过的人都没呢？碰到一个人，也好问一下，是谁丢了手绢。他探头张望，脸不由自主变红了，右手一闪，把手绢塞进口袋中。女人的东西，你怎么藏起来，不害羞的东西。让人看见，又成了大笑话。他又把手绢掏了出来，用力抖了抖，自嘲地笑着。一会儿，他巍然地昂起头，拾到一块破手绢，有什么可羞的，我没有占为己有，谁的谁认领。没让你做贼，真做了贼，自己会责备死自己，无用的东西。
　　 他吹起口哨，满不在乎地张望。今天怪了，单位大门口的人这么少。往日这门口，人来人往搅得他不得安宁；今天却这样少，是怕这郁热的天气，还是藏在暗处，想看我的笑话。他又张望了一会儿，四周仍静悄悄的。怎么回事？自己的心头为何热得难忍。荒唐，真荒唐。怎么觉得手绢是女人的一张红唇，温乎乎的。下流的东西，为何对一块手绢，竟这样神经过敏。他仰头望天，长长地喘着气，脸憋得紫红。他急转了身子，左手托着左膝盖，一瘸一拐地朝值班室中走；快到门口时，他把手绢按在鼻子上，贪婪地吸了一口。啊，是什么味，如此诱人。是粉、香水、口红味儿吗？他明白了，一定是女人身上那股甜腻腻诱人的香味。哎呀！多么悠长醉人的味儿呀。他偷着闻女人的东西，不是犯罪吗？怎么会变得这样无耻呢？他跺了一下拐腿的脚，忽然，又回头张望。自己偷偷摸摸的，被相熟的人看见，自己还要不要脸。他发着抖，四处都有眼睛，做什么事都有人监视着。在众人的眼睛包围下，处处须小心谨慎。我这是做了丢人的事，还有什么脸面。快逃吧，逃出这难堪地方。他稳住身子，转过身，定了心，眼睛扫视四周，没有人呀！大惊小怪的，总是自责，孤独的单身汉。这是谁的手绢呢，他自言自语地在问，仿佛有一个被他问的女人。怎么丢了自己手绢，也不急着找，粗心的女人。结了婚，肯定不会体贴男人，两口子肯定打架。你真是多管闲事，瞎操心。应该把手绢放在显眼的地方，失主见了后，就可以取走。他走向值班室南边的晒衣绳，把手绢系在绳上，回到值班室，等待失主。
　　 他把木椅放在窗边，面朝南面坐着，看着手绢，等着失主认领。时间慢慢在他眼前流过，手绢在绳子上转动着，他困了，半闭着眼睛。这淡蓝色的手绢，总是在他的脑袋中旋转。转吧，转吧，我看能转出什么花样。
　　 会是孟老师的吗？会是陆梅护士的吗？会是怀孕的杨红艳吗？还是供销社肖丽霞的。是这几个住宿舍家属的就好了，看见绳子上的手绢，自己可以取走。为什么会想到她们，是不是自己常偷听人家的房，把什么事都和她们联系到一起。自己什么时候能改掉“听房”的毛病呀？有一次，听杨红艳的房，正蹲在门口缩着脖子，听里面的动静。她老公从外面喝酒回来，大喊一声：“你那条腿也想断了！”他掀起上衣，盖着头，拉着拐腿，摇晃着身子，朝远处跑，进了前面的库房的小过道，才回头看，杨红艳老公并没有追来。他羞得几天不敢正面看杨红艳，见了杨红艳的老公，扭身躲进值班室。每天都见面的熟人，白天自己装模作样，是个正人君子，天黑了就露出鬼脸，他骂自己是流氓。到了晚上十二点后，他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他也曾经努力过，坚决不去听人家的房，他咬住自己的右手食指，咬得流了血，发誓不去，但心里涌上来的热血推着他，又悄悄溜到人家窗台下，门缝边。孟老师的压抑，陆护士的娇滴滴，杨红艳的颤抖的笑声，肖丽霞的放浪呻吟，让他兴奋，让他胆怯，让他向往，撩拨着他的心。回到值班室，他打过自己耳光，捂着脸，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控制力会那么差，自己完蛋了，走不出来了，成瘾了，有时他真希望他们合伙打断自己的好腿。白天是人，黑夜是鬼，就是说我这样的人。
　　 还有一次，肖丽霞老公对他说：“拐永旺，昨天晚上听好了哇。”
　　 “毛旦，你不要瞎说。”吕永旺红着脸说。
　　 “我拍了老婆半夜大腿，你是不是哈喇子流了一地。”
　　 “不要瞎说，不要瞎说，我在门房听收音机了。”
　　 “我老婆要用尿泼你，我拦住没让。”
　　 他躲开了毛旦，低着头走回值班室。
　　 现在，整个生产资料公司都知道他爱听房。他脸也厚了，你们说我吧，你们笑话我吧。他都装着若无其事，其实见了这几个女家属，他的后背常流冷汗。我也管不住自己的腿呀，只有快点结了婚，才能让自己这烦躁的心安稳下来。
　　 忽然，这转动的手绢，仿佛变成姑娘的脸。一张又一张脸在模糊闪动，他半闭着眼睛，这脸越来越清晰，竟变成了青青的脸。第一次见青青，她耳朵下雪白的脖子上，泛起了一个小红点，一会儿，这个红点就散满了她的白脸。多么柔嫩的姑娘；才19岁，二姨就介绍给自己。她“啊吧，啊吧”招呼自己喝水，他这才想起她是个哑巴。自己有小儿麻痹，还想找一个好姑娘吗？青青纯得像一滴水，嫩得像深山中的小草，没一点污染。她有会说话的眼睛，亮光光的，天真地看着他，一闪闪的。她不瘦不胖，不高不矮，雪白的手指嫩而细长。她的白是天然的白，不是化妆品遮盖的白。她的脸红时那么艳，白里带红，没一点杂质。她含笑地看他，眼光直直的，一下进了他的心里。和青青在一起，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他不知如何能把这感觉说出来。他拉着青青的手，青青也不抽回去，只是让他攥着，眼睛还是光亮亮地看着他。他把她搂在怀中，亲吻她额头，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滴在他胸前，那时他心里那个疼呀。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泪，她什么也知道，只是不会说话。回家，他看着湿了一大片的白背心，他吻了青青的眼泪的湿痕。用牙咬着青青的眼泪湿痕时，他也哭了，他哭青青是个哑巴，他哭自己是个拐子。
　　 大姐不让他和青青来往，怕她的聋哑遗传给后代。大姐说，西大街理发店的广东女人，她是哑巴，她的儿子也是哑巴。耿慧和青青哪个更适合自己呢。耿慧有加油站的工作，青青没工作。青青家为什么不把青青送去包头聋哑学校呢？她如果认字，有了些本事，也比现在强呀。多么好的女子，就是不会说话，也不识字。耿慧是大姐同事介绍的，她丰满，两个奶子笑起来一颤一颤的。她右眼周围紫红的胎记，第一次见面时，有点吓人，现在见了多了，习惯了，也不觉得太难看了。她是个开朗憨厚的人，笑起来热烈直爽。和她见了几次面，她丰满的身子总是吸引着他，总想拥有她；她总会巧妙地，不让他生气地拦住了他。自己为什么对青青没有那样的冲动，和慧慧在一起，就想要她，非常迫切地想要，是自己“听房”太多，总想着也要和他们一样，有那样的生活吗？自己二十八岁了，还没真正有过女人。看着比自己小的同事，都已成家，有的甚至有了孩子，他们和老婆在一起生活，多让人羡慕呀。和二姨说了，不和青青来往后，不知青青会哭成啥样子了。二姨说，自己是青青第一个见过的对象。要是青青会说话有多好。青青会说话，会找你个拐子吗？慧慧说，结婚后的日子长得呢，结了婚，我就是你的了，多么朴实。和慧慧在一起踏实，咋就没有和青青在一起的香甜感？和慧慧见面，就想紧抱着她温热的身子，就是想占有，就是有难以压制的冲动。人啊？
　　 青青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好感，是自己这张脸吗？对自己英俊的脸，他还是挺自信的。有事没事，总爱照镜子。但一想到他的拐腿，就一拳打在自己的左腿上。慧慧是个过日子的人，她看上的是自己的工作，她对自己有感情吗，真不好说，也许就是为凑在一起过日子吧。我这样的人，还想找不切实际的感情吗？自己从小学起，有一个漂亮的女学生正眼看过自己吗？高中读了两年，只好提前退学，顶了父亲的班来单位工作。他干老年人的工作，给单位看大门。你有能力追求自己的爱吗？假如你和青青结合，以后咋生活。慧慧不太合你的意，但她有工作，身体好，开朗，和她在一起踏实。为什么她长着那么难看的紫红色胎记，还疙疙瘩瘩，想到吻她的眼睛，吕永旺打了个寒战。我这条拐腿，都是它，不然自己可以到外面闯荡世界，自己也可以当兵，不用一生窝在这个小镇里。
　　 吕永旺忽然记起，中午自己偷空小睡，梦见了一个神态和青青一样的女子，说他衣服脏了，也不懂换一下，拉扯给他换衣服，他不让脱，就醒了。醒了后，隐约记得那是他新娶回家的老婆，是一个长得和青青一样，会说话的老婆。
　　 刚睡醒时，吕永旺确实看到一个姑娘背影，有青青那样的身材，后面头发和青青的一样，是直披发，天然的。但直觉告诉他，那不是青青，个子比青青高，也少了青青的柔软。他想追着看看，害羞没敢。想这女子，午休起来，镜子前打扮，扑了一脸粉，脖子上粉厚了，用这个手绢的一角，轻轻地擦去。街上人来人往，她穿行在街道中，给人们带去一片凉意。天这么热，她怎么能受得了，鼻尖冒了细汗，她用这手绢轻轻地擦着，仿佛怕惊动周围的人。她是谁呢，为何这样熟悉。这手绢一定是她的，说来好笑，为何敢肯定。自己睡眼蒙眬，她从值班室窗前一闪而过，她是故意从窗前经过，故意让我看见她，引诱我，引起我的注意吗！嗨，女人的心。这姑娘，想不起她的样子，只有紧闭双眼，她的模样才会清晰。最近自己不是常会梦见一个神态和青青一样的女子吗？她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自己在她身上还做了难以启齿的龌龊事。醒后，自己有责备，有兴奋，有向往，可见我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记得几年前，自己第一次坐火车出门，在车厢中遇见一个清秀的姑娘。她正在找座位，从自己车厢的过道走过。姑娘身上那种淡雅气质，深深地吸引了自己。姑娘经过自己后，自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姑娘在前面找座位，自己尾随着她，保持距离，不让她发现，跟着她走了几节车厢。她找到了座位坐了下来，自己就站在她旁边的过道，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她。旅途很长，自己没有再找座位，只是站在过道，假装着不经意地看她一眼。她下车后，自己坐在还有姑娘体温的座位上，回想着姑娘的神态，充满失望地完成了自己的旅程。别想她了，想她有何用。这次邂逅，在她的眼中，自己是片飘飞的云，随风而散。而在我的心中，她却铭心刻骨，这太不公平了！
　　 说忘记就能忘记吗？刻在心上的姑娘，最软的是青青。手绢还没有人认领，他回味着甜蜜的梦。人生活在梦的幻境中是多么快乐呀，轻飘飘，软乎乎的。他多么希望这手绢是青青的，要是青青来这里留给他的，他会吻一千遍，吻一万遍。吴根旺把身子深靠在木椅中，仰起头闭着眼。这不会是青青的手绢，青青绝不会有这样俗气的味道。不好，假如这手绢是自己亲戚或熟人的，那这甜美的舒服不会十分难堪吗？他有些震惊。假如是位粗俗的，一脸凶相女人的物品怎么办。我怎么会如此自作多情呢？这种女人的东西，吻后有何快乐，只能使我恶心。讨厌的手绢，为何偏偏飘在我的脚下，不飘到别人那里。让他们也尝一尝恶心的感觉。他站起来，在屋中不停地一拐一瘸地走动。忽然，他觉得自己鼻孔奇痒难忍，一种怪怪的香味直穿他的脑髓。他擤了几下鼻子，怎么也除不掉这怪香。真该死，我怎么会如此下流地吸它，如此多情呢。他不停地责骂自己，愤怒在他的心中缓缓升起，我为何多情地闻那手绢，也许手绢上带着许多病菌，病菌正侵入我的身体。他匆忙洗了手和脸，并挖洗了鼻孔，嘴里不停地咒骂自己。他愤怒不断升级，一股怒火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不顾一切，拐着腿，快速来到院中，解开晒衣绳上的手绢，把它扔在院中。他轻松了，看着地下的随风而走的手绢；一股淡淡的失落又爬上他的心头。唉——，假如真是一位清秀姑娘的手绢呢？
　　
　　
　　 1990年6月27日写
　　 2025年5月修改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