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与人聊起前几年颇为时尚的教育资源整合，无不在如火如荼、大刀阔斧的惊异里，慨叹于故乡教育布局在十余年间从“灿若繁星”到“廖若晨星”再至“茫茫无星”的嬗变，更诧异于这种推进的神奇速度。当然，就如一把剑的两边，在民间的话语系统中，也有茫然：七、八岁的小孩，甫一上学，就走出大山，在几十里外住校开始求知的生活，没有缓冲，转换忒快，对大人的感情依赖如何克服？硬件的改善，必定能带来软性的快乐么？一次在中巴车上，我看到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孩，背着硕大的书包，奶声奶气地跟窗外的大人说着再见，颇有点泪眼婆娑的味道。突然之间，由此及彼，由人及己，我就想起自己的住校生活来。
　　 我刚开始上学的时候正是80年代初，“村村办学，队队有校”的痕迹还没淡去，饶是山坞，学校却也就在我的家门口，近到听班长喊起立再从家里出发也不见得会迟到的程度。如是一年，学校撤并，遂到了三、四里外，仍然早出晚归。于我而言，住校只出现在学长们的交谈中，它只是一个渺远的概念和传说罢了。在将升入四年级的那个暑假，事情发生了变化，素未谋面的完小老师突然进村家访。而按照惯例，我们这些学生还应该在村小再读一年。于是，住校就从传说变成了现实。
　　 新学期开学那天，向来只背书包轻装上阵的我，也不得不拎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跟在大人的后面。走了约莫一个小时，总算到了十几里外的完小。学校不大，坐落在半山腰的一个山坳里，两排平房，一幢两层建筑，间或夹杂数行白杨，典型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得学校，好不容易在平房中间找到老师办公室，却关着门：里面人声鼎沸，正激烈地议论着什么（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讨论分工之类）。一会儿，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师把我们引领到了写有“四年级”门牌的教室，随即在办公桌前坐下来，解释说她就是四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数学老师。见传闻中颇具严厉之风的老师成为班主任，我的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简单地报到缴费后，我就跟在大人后面，噔噔噔地上了学校唯一的二层建筑，顺着长长的过道，进了一个大房间。这就是宿舍了：没有床，篾席就铺在木质的楼阁板上。我看了看，已经有二十几张席子铺在那里。很不凑巧，因为来得迟的缘故，给我的，只剩下最里面最不方便的位置了。
　　 “听话”“别打架做坏事”，大人叮嘱了几句后，就回家了。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眼泪也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夜幕才刚刚降临，刺耳的铃声就急剧地响起。我们十几个刚刚开始住校生活的人，聚在门口，看着黑漆麻乌的教室不知所措。“嚯嚯”，传来两声哨子声，一位中年男老师在对面平房里喊：“四年级的住校生过来，灯没装好，先到五年级班里，和他们一起上自习！”于是，我们几个人纷纷跑过去。随即又跑回来，在黑咕隆咚的教室里胡乱翻出几本书，带上本子和笔，坐到了五年级的教室里，在4盏灯泡下，开始了平生第一次晚自修。
　　 夜色越来越浓，我明显心不在焉，总在想现在家里在干什么，以及我在家会干什么。后来终于按捺不住，和貌似同村的临时同桌轻声聊起来。聊得正起劲间，突然被后面的人踢了一脚。尽管很轻，我还是转过头去怒目而视，却见她正用笔很隐蔽地向前指了指。顺着方向，我马上看到督班老师威严的逼视眼光，便赶紧住嘴。“有部分同学不够自觉，废话较多，到时可能要再留一下。”老师的话，让我忐忑不已。“住校第一天就受到处罚，让大人知道了，不知该怎样生气呢？”随后的十几分钟里，我再也不敢多一句话。随着下课时间的临近，我不停地偷看老师的表情，却什么也发现不了，判断不了。铃声终于响起来，我的紧张程度也瞬间增加。“半小时后准时熄灯，请同学们尤其是四年级的，抓紧时间！”老师似乎忘了，很快宣布了下课。我如释重负，好像拣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偷偷笑了一下。
　　 许是晚自习的插曲让我有些后怕，熄灯后我难得地没有加入周边铺位的窃窃私语，很快在陌生的楼阁板上酣然入梦。
　　 次日，起床铃声响起，我和其他人一样，胡乱地穿衣，飞快地下楼，冲到教室旁的食堂，抢占洗漱的有利地形。随后，参加了半个小时的早自习。再接着，到食堂找饭盒吃早饭。打开一看，却不禁暗暗叫苦：昨晚水放得太少，饭已然夹生。当然，在当时的物质条件下，是别无选择也别无替代的。当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走进教室开始上第一节课。就这样，我的住校生活正式开启了大幕。
　　 按照惯例，星期三的晚上允许住校生回家一趟，拿米拿菜并住在家里，那天的晚自习也不再组织。我记得很清楚，住校第一周的星期三，一想到回家，在陌生环境住了两个晚上的我就没来由地一阵心痒，激动得几乎要冒汗。好不容易等到放学的那一刻，我揣上早就准备好的空瓶空罐，飞也似的直冲下山，往山脚的公路奔去。
　　 一路上，山清水秀，天蓝云白，以往习以为常的景物在刹那间都变得亲切起来。进入坑坑洼洼的小路后，在淙淙溪水的伴奏下，我追上了还在村小里走读的几个学弟学妹。假装咳嗽几声，引起他们注意之后，我唾沫飞溅地谈论起住校的林林总总来。许是新生事物，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无不对我充满了仰慕之情。末了，为证明自己见多识广所言非虚，我还驴叫一般为他们哼唱了一段国歌，并演绎了一出升旗仪式。所有这些，在当时的村小里是看不到的。于是，在他们的好奇和惊叹中，我的虚荣心也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回到家，看到熟悉的场景，不由感叹“家的感觉真好”。一夜香甜入梦，自是不待言。
　　 次日，在返校的路上，涌上心头的却别是一番滋味：踢踏的脚步声里，熟悉的场景被一点点甩到了身后。遥望村小的影子，我没来由地羡慕起走读的学弟学妹来。我看了看手中拎着的东西，突然想到：瓶子罐子满了，可心里却显得虚空了。虽然压抑虽然不快，我还是登上了半山腰，长吁一声，终于往完小的平房食堂走去，开始了后半周的学习生活。
　　 青涩期如是半年，我终于渐渐适应了住校的节奏、氛围，不知不觉里嚼出几分快乐来。夕阳西下，正是我们这些住校生晚自习前打“野战”的黄金时间。三五成群，挥舞枝条，从田野到山坡，追逐间尽显动感，在疲惫里快乐着。或者拣一堆小石块，居高临下，投掷于收获后暂时荒芜的田间地头，劲道并张扬着。而就寝后，又别是一番天地：在班主任、值周老师检查后，约莫半个小时，便进入宽松的时段，或互动型交流，窃窃私语里，谈电视，谈连环画，谈奇闻逸事；或自我营养型，躲在被窝，老鼠般啃起带来的山核桃、花生、瓜子。一动一静间，倒也其乐融融。倘使过于忘乎所以，声音太大或时间太长，也会被老师逮个正着。于是，闹哄哄间，整个大房间的人都会受到“惩罚”：穿好衣服下楼，在蒙蒙夜色里绕着操场跑圈。要是碰上深秋初冬，还能从操场的内侧小草上踩出霜晶来，“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印象也因此而分外深刻。
　　 后来小学毕业，我考到了七八十里外的重点中学。
　　 报到那天，甫一进入校门，我就惊艳于四层的教学楼。及至进入五层的宿舍楼，更加惊叹不已：不仅不用二三十人挤一个房间，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传闻中的双层钢丝床，这就意味着楼阁板已经成为了历史的记忆。略显奇怪的是，集镇上车水马龙的繁忙，似乎并未给我的住校生活抹上多少亮丽的色彩。拘谨里，反倒少了原先山野的狂放和不羁。
　　 再后来，邻县三年的师范生涯，又让我住校的半径得到了进一步的延伸。个中甘苦，也已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得到了调适。于是，近的生活，在记忆上倒显得模糊了。
　　 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正所谓：初始住校不知味，只为恋家。只为恋家，为求煽情强说忧。而今已识住校味，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却道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