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我们没能走到一起，我万念俱灰，对一切都丧失了信心，我不敢想象那些灰色的日子是怎样挣扎过来的，估计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从我们牵手到最后分手，是个带有缺口的圆，是个不完整的梦。梦醒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我麻木了，你也消沉了。
　　 现在想想，觉得可笑，也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反过来想这未必不是一种幸福，一种甜蜜的回味，尽管带有苦涩。
　　 我们之间结束了故事，也留下了太多烂尾楼的遗憾，还有意犹未尽的游戏。
　　 我们都住在丹江河道，你和我们不是一个村子，小时候你母亲常常把你送到你姨家来，你姨家住前庄，我住后庄。每次去丹江河道滚打跌爬，我都要打你姨家门前经过，你总要跟在我后面，我说：“你是我的跟屁虫？”你顺着我的话说：“我就要做你的跟屁虫。”“那我以后不叫你红艳了，我叫你跟屁虫。”
　　 你厚着脸说：“只要你肯和我玩，你想叫什么叫什么。”
　　 那时我们还在穿开裆裤，你的鼻涕拖的老长，你的头发也不梳，很乱，不像其他女孩辫着羊角小辫。听你姨说你奶奶半身不遂瘫在床上，你爸爸又在外地当伐木工人，你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家，你母亲还要忙着下地挣工分，顾了这儿顾不了那儿，就把你送到你姨家来。开始时你不愿意，你母亲就给你饼干，再后来你也喜欢来这里，你说一来这里就玩得很开心。
　　 后来我们都上学了，一遇到学校星期或放假，你就自己来了，你说你摸得着路。你姨也赞成我们在一起，有人陪着你，她就能腾出手来干更多的活儿。
　　 来丹江河道找乐趣的不止我们两个，我们村的大孩子、小孩子都喜欢来这里玩。孩子们聚在一起玩的花样真多，打沙仗的、挖沙坑的、上树的、摔跤的等等，女孩子则四下掐野花、捡鹅卵石，再不然就开始五音不全唱老师教的歌曲，或者一扭一扭身腰学跳舞，随心所欲，无拘无束。丹江河道就不叫丹江河道，是一个纯天然的游乐场。
　　 身上都玩出了汗，一个个跟泥蛋一样，这时有人提议玩捉迷藏，大家都赞成。男孩、女孩各派代表，根据手势定先后。记得那一次是男孩藏女孩找，男孩四散开来，各找各的隐蔽地。有的躲到树后，有的躲到野草层中。我崴了柳条缠了个柳条帽戴到头上，躲在一兜芭茅兜内，本来我个子就矮，身子一蹲，很难让人发现，我却能看见外面的女孩走过来走过去，也能看见被找到的男孩灰溜溜地被作为“俘虏”罚站在鹅卵石滩上，狡猾的女孩当然不会放过这兜茂盛的芭茅兜，不时就有人到这里探头探脑，希望能把我这个隐藏很深的“特务”抓住就能大获全胜了，我紧张到了极点，但每一次她们都是虚张声势喊：“快出来，我看见你了，缴枪不杀！”我纹丝不动，她们不甘心地离开了，走时还口出狂言：“这小子难道是土行孙，会入地藏身？揪住他给他来个‘五马分尸’！”我屏着气，却听见你“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急忙出来看你，其他女孩子自以为她们发现了我，就来抓我，我避开她们，疾步跑到你身边，急切地问你是怎么了，你越哭越伤心，我就吓唬你，说：“你要再哭，我就不和你玩了。”
　　 你泣不成声：“找不到你，我怕！”
　　 我问：“你怕什么？”
　　 你用袖子擦了眼泪，说：“小姨说河道里有狼，我怕你被狼拉走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大白天的，河道里到处都有人，狼怎么会露面呢？为了报复我，你朝我身上撒了两把沙，我也不生气。
　　 你每次来你小姨家，总要带一些饼干、核桃、煮鸡蛋或大枣，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要和我一起吃，你说你喜欢见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说实话，我家弟兄多，赘子大，肚子时常在饿着，更别说能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我问你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你说你父亲每次回来都带有好东西。那时我真盼着周末，因为你一来，我就能解馋。
　　 上小学时，我们没在一起，到了初中，我们都到了镇上初中，而且同班。这时我们有了羞耻感，朦胧中都在刻意回避频繁的交往。那时正赶上农业学大寨，学生们也要紧跟时代步伐，实行半日制，就是半天上课半天劳动。学校有一块学农基地，是白沙地，要从半里外的地方运黄土铺到白沙上面，这叫垫土方。学校把白沙地分成田字格，开誓师大会，班班写挑战书、应战书，两天一评比进度，五天一上榜。
　　 运土离开了架子车不行，但学生大都是离开自己的村子集中到这里来上学，借车就成了问题。很多同学为借不来车而烦恼，我却比较幸运，我所住的那一家是个石匠。他家的架子车一般在闲着，我嘴甜，两句好话一说，东家帮忙给套车子。到校后，班主任根据车子的多少把班里的学生分成组，先是自愿结合，男生女生搭配，一般是四个同学一组，男同学负责驾辕车把，女同学在后面推。我们是在第一组，少一个人，你被分在第三组。小组分好后，你们村的艳艳哭了，没有哪个组愿意要她，一是因为她个头小，再者就是她家成分不好，同学们都瞧不起她。
　　 你上前安慰艳艳：“你到我们组来吧。”
　　 艳艳哭着说：“可是，你们组的人已经够了。”
　　 你说得很自然：“一组少一个人，你来这个组顶替我，我到一组去。”
　　 艳艳又担心起来：“不知道一组的人会不会要你。”
　　 你轻松一笑，说：“这个不用你管。”
　　 一听说艳艳要到三组顶替你，三组组长彭力不干了，两眼一瞪，说：“凭什么？”
　　 你回答得挺时髦：“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怎么，毛主席的话你也不听？”
　　 彭力就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也没辙，他干瞪眼看着你你很大方也很坦然地来到我们组，。应该说彭力和你是亲戚，他和我是一个村的，是你小姨的亲侄子，我听说有一次为了保护你，他还和高年级的同学打过架。但我心里很清楚，你虽然是在帮艳艳解除危机，实际上你是有意回避他的。
　　 在初中，我们都是在学校伙上凭票就餐，我上学时交的粗粮多，每顿饭的质量可想而知。可是每星期开始时，我的书页里总会多出几张细粮票，我知道是你放的，就趁没人时问你，你却不承认，我当然清楚你是在照顾我廉价得可怜的自尊心。对于你明里暗里对我的照顾，我打心眼里感激，我已经没把你看做同学或伙伴，而是把你看做我的亲妹妹，尽管我们岁数悬殊不到一个月。
　　 上初二时，一连半个月都是连阴雨，学校到处都是水，雨一驻点，班上的男生可惨了，在老师的组织下疏通围墙下、道路边的水路，往往都是弄得一身水。特别是裤子都是湿漉漉的，老师就发动学生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男同学为了大家的安全，也为了方便每一个人的出入，战天斗地，大禹治水，弄湿了衣服，天气越来越凉，我们附近的同学有多余衣服的可以捐献出来，不管脏净，不管有没有补丁，只要穿上暖和就行，度过难关后，物归原主。”
　　 你不是附近的同学，你却拿出了你的裤子，虽然是灰色的，但是是旁开口的。那时男式裤子是前开门的，女式裤子是旁开口的。你把裤子递到我面前，有些羞涩地偏着头让我快换上，你的裤子我怎么能穿呢？这不要惹同学们嗤笑我吗？我不接，你委屈得要哭，这个时候老师走过来了，当她了解到真相以后，她狠狠地批评了我：“小小年纪，却这么封建！我的几条裤子也都拿出来了，都是旁开口的，其他同学不都在穿着？”
　　 原来尴尬的不止我一人，是我误解了你。
　　 那时提倡学制要缩短，初中只有二年时间，毕业后就回村参加生产劳动。其中一项就是修丹江石坝，以防丹江水泛滥冲走泥沙，冲毁庄稼。上面从娘娘洞开始，下面到相邻公社的地带。十数台履带拖拉机天天到后山上拉来大石头，专门有石工砌坝，坝缝里要囤小石块，肩挑手提的小石块都要过秤，每次过秤后大队干部就在一个盖有章子的小纸条上写上斤数，交到送石块的人手里，家家户户都分有任务，完不成的扣工分。
　　 你家因为你父亲是工人，分派的任务少，加上你弟弟妹妹也能帮衬了，你母亲就让你来帮你小姨，你一来就要和我搭帮，你负责集中小石块，我负责挑。你见我额头上布满了汗，就掏出你的花手帕给我擦汗，我急忙避开，自己用袖头去擦。你笑着奚落我：“就你那三寸丁谷树皮，谁还能说你什么？”
　　 三寸丁谷树皮是武大郎的外号，你之所以这样说我是笑话我个头不高，你对我不客气，我也不会饶过你。我尽量漫不经心地说：“你这样看我，其他人却不以为然。”
　　 “其他人？”你纳闷。
　　 我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其他人都看我是顶天立地的大小伙子，只有狗眼看人低，你说是不是？”
　　 你“咯咯”地笑了，笑得那样好听，看你的脸更像花儿一样。你说：“看着你一本正经的，原来你是偷咬人的小狗。”
　　 作为报复，你温柔地捶了我一下，就像当年在丹江河道你担心我被狼拉走一样，所不同的是那次是哭，这次是笑。
　　 丹江石坝修好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弥坚了——异乎寻常的友谊，至于是不是谈情说爱，我们谁也没有捅破窗户纸，谁也没有越雷池一步。
　　 丹江水见证了我们淳朴的友爱，丹江石坝见证了我们亲密无间的交往，你在丹江河边为我洗衣服，我下水摸菱角，摸出来的菱角用石头砸，你吃得嘴唇白乎乎的，我吃的嘴唇黏糊糊的。
　　 你成了大姑娘，你不常到你小姨家来了。即便来，你也不再明目张胆找我了，但我知道，你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你，虽然我们都到了激情燃烧的时候，但离法定上的结合还得个一年半载，我们都在静静地等待。我们没有发过誓，但睡梦里的呼唤比山盟海誓更令人心跳。
　　 我攒了一肚子话要对你说，你也攒了一肚子话要对我说，当你小姨不在家时，我们偷偷约会过一次，你含情脉脉对我说：“一切你都会明白的。”我也对你说过：“会有结果的。”
　　 都在打哑谜，但也都心有灵犀，心知肚明。
　　 我的想法太单纯了，你的想法也太幼稚了，荒唐事让我们都成了荒唐人，一场意外的变故让我们梦寐以求的愿望变成了南柯一梦。
　　 你小姨找到我，满脸是笑，那笑比哭还难看。她吞吞吐吐对我说：“孩子，你要冷静。你爱着红艳，红艳也舍不下你，你们应该是天般地配的一对，婶也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悔一门婚，可现在事情已乱到无法收拾的程度了，婶只有来劝劝你帮帮红艳。唉，你和红艳是有情没缘……婶答应你，以后遇到机会，一定给你介绍一个比红艳好的……”
　　 “为什么？”我竭斯底里，像要吃人。
　　 “是红艳有负于你，是红艳对不起你……”你姨的头越来越低。
　　 我时昏时迷。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渐渐地我稍稍理清了头绪。原来你来你小姨家，午间你去丹江河洗衣服，冷不防你被人从后面抱住，拖入到树荫下的沙滩上，尽管你拼命反抗，但你始终被动，对你非礼的是你小姨的大伯哥的儿子，也就是彭力。他参过军，转业后回到了家里，没有正式工作，农忙时干点农活，农闲时无所事事，他贪恋你的美色，激情之下就不顾后果了。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在丹江河道种瓜的王黑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王黑子和你姨的大伯哥家有仇，不会不举报彭力的劣迹。那时正遇上严打，对于流氓罪是“快、重、严”，一旦栽进去，后果不堪设想。唯一能够补救的就是把彭力和红艳撮合到一起，两个人确立恋爱关系，恋人间的亲密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摆在当事人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死路，彭力这个年少气盛的纨绔子弟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一条是活路，我和你从此劳燕分飞，各奔西东……
　　 你找机会和我单独见了一面，相对无言，你只是哭，哭得肝肠寸断，我也哭，噙泪无声。最后，你小声说了一句：“忘掉我吧，我把艳艳介绍给你，她是个好姑娘……”
　　 你浑身发抖要来抱我，被我用手无情地挡过了。
　　 我们各自成立了家庭，你跟了彭力，彭力像变了个人似的，干起活来不惜命，他很有前瞻的眼光，别人没有小四轮时，他先买；小四轮普及了，他买了卡车跑运输，你们有了小宝宝，日子过得挺滋润。
　　 正如你所说的，艳艳是个好姑娘，通情达理，温柔贤惠，对我的关心胜过她自己，我们也有了爱情的结晶，我们在一起，也真正体现了“家和万事兴。”
　　 现在上了岁数了，愈发怀旧，尤其是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我想对你说的没有万语也有千言。但是任何一句过头的话，一个过敏的字，我都不能对你和彭力说。我知道，不合时宜的表白不但于事无补，相反却适得其反。艳艳对我一往情深，我不能背叛，你已经习惯于平静生活，我更不能去伤害。尤其是对我们各自的孩子，沉默就是负责，就是担当。
　　 心里话不说，不等于我不对你思念，不，是怀念；心里话不说出来，总觉得让人难受。于是我只好写下来，放到U盘上，心烦时自己读一读，是个释然。
　　 最后在这里，我大胆地自言自语说一句：“红艳，我爱你，直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