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让房(散文)
一
东北话有一套嗑儿,“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白天吃的是一锅饭,夜里睡的是一个枕头。”记忆里,老爸老妈六十多年的婚姻,曾吵过一次最凶的架,不但记了仇,还差点儿分了手。
是那个三年困难,正走出低谷的时候,老爸的单位在偏脸子那条最热闹的通衢大道旁,盖了一幢四层的楼房。“五全”虽缺一全,没有煤气,可这在当时平房当家的安字片儿,就是羊群里立起了一匹骆驼那么抢眼,更成了单位员工眼珠子瞬间聚焦的“红眼儿楼”。
无规矩不成方圆。根据分房方案操作,即便不能顺风顺水,也不至于搁浅触礁。但标准化条件的理想,还是遭遇了人为干扰的骨感。僧多粥少,“不患寡而患不均”,那句出自《论语》的哲言,却不幸重演了。
按照家庭人口人均居住面积,老爸在全单位出不了前三名,八平米半的小屋子,装了整整八口人!这种条件上楼房,应该是铁板钉钉没帽儿了。
我至今都还清楚记得,老爸头一次发布喜讯的情景,老妈就是喜极而泣了。
“他爸,可算是熬出头啦!一住二十年哪,咱两个人变成了八口家,都半辈子啦!这要不是举架高,能搭吊铺,孩子们睡觉还不得压着摞儿呵!”
想起来当年我们家的那个总被老妈叫成"小鳖屋"的老宅,还是山东黄县的房东,在伪满洲国建造的一个看着满体面,挺气派的红砖房。可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心儿的“花条子”间壁墙,把房间隔成了一个个小鸽子笼。原本只能住小两口儿的新房,膨胀成了如今的一大帮。每到天黑,都只能佝偻着身子侧着睡。现在终于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老妈能不高兴嘛!那一宿,她和老爸絮语了小半夜,尽管是沾枕头就着的小嘎豆儿年龄,可我还是支楞着小耳朵,走进了大人的世界,分享着父母的喜悦,憧憬着那美好的未来,不!应该是马上就要住上大楼的那一千个不重样的好梦。
老妈放下了手里给服装厂加工的外件儿活儿,都开始领我们收拾搬家的东西了。可还没出三天,老爸回来却是一脸茫然。耷拉膀子发布了第二个分房信息。就是这个消息,让全家人的心,瞬间就堕入了冰窟窿。
“孩儿他妈,别忙乎了,房子没了!”
简直就是三伏天打了一个炸雷,老妈一下就傻了。
“房子怎么没有了,你别抽筋拔骨活不起了,倒是说话呀,到底怎么没了!”
爸躲闪着老妈犀利的目光,吭吭哧哧,总算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原来他早起一上班,领导就把他叫进了办公室。老宋啊,你是咱单位的老同志啦,还是年年的先进工作者,不管啥时候,都得讲风格,重形象,起表率作用啊!你看眼前的分房有困难了,本来都是一卯顶一楔,你是没冒的,可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昨天,上级给咱单位安排了一个从朝鲜才回来的志愿军干部,下死令得给他解决住房。你说我哪能拒绝啊!人家可是抗美援朝的功臣哪……
二
竹筒里的豆子总算倒出来了,那一刻,老爸就像是一个犯了啥错误的孩子,坐在炕沿上垂着头。他当然知道老妈那个好较真儿的性子。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不明摆着拣软柿子捏,逼哑巴说话吗!给抗美援朝的军人优先解决房子,当然没错,咱三姐夫不也是朝鲜回来的嘛,他们都是国家的功臣。可他们当领导的,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房号让出来?他们的风格,他们的表率都哪儿去了?闹了半天,是马列主义口朝外呀!”
“说什么核桃枣一律数,一视同仁,也就唬你这个傻狍子吧,几顶高帽子给你戴上就找不着北了!不说别人,那个平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谷股长,他家的孩子比咱家少一半儿,咋不找他让!就是人熊有人欺,马熊有人骑,见老实人不欺有罪!”
“哦,我忘了说了,领导也提了谷股长的困难。他家虽然是三个孩子,可人家有男有女,噢,他老婆都到单位找好几次领导啦!我还能再说啥。”老爸磕磕巴巴地嗫嚅着。没想到,老妈的火气,倒像是炉膛里的火又沾了油,忽地一下更旺了,嗓门儿立马也高了八度,“什么叫有男有女,长成大闺女了,要出嫁了?合着咱这一窝臭小子,就该这么挤着过!不是能哭的孩子有奶吃吗?那好,我明早上就上你们单位。留着你那一脸抹不开的肉,我去!”
“你敢!”没想到老爸突然抬头喊了起来。
“我怎么就不敢了?你也就是炕头上的能耐,窝里横,算什么章程!你看人家谷股长,咋也是鼓着长,老婆孩子都沾光,你呢,这么多年,就是给人家鞍前马后打小旗儿,连鼓一鼓的机会都不给你,这不是拿你不识数吗!小来小去,咱也就打掉门牙往肚里吞,忍了。可房子这过日子的头等大事,你还让,你心里还有这个家,还有老婆孩子吗?这日子过的还有什么劲!”
“委屈你了,不想过了?离呀!我净身出户,这个家都给你,不耽误你去攀高枝儿,当凤凰!”老爸倒耍上了大老爷们儿脾气了,说上了不着调的狠话。
“哇——”老妈把剪子往缝纫机的台板上狠狠地一撂,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阳历年过的,家里就像是钻进了雾霾,每个人都觉得喘口气也憋得慌。老爸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惹恼了人家,就来马后课凑上来哄,可老妈就是挂着脸不理他。
其实,老妈心里头早就和老爸冰释前嫌了。那天她和界壁儿的三胖子妈说话,我听了个透透亮亮。
“你说他大娘,俺俩也就是话赶话杠一块儿啦。说句实在话,我哪能哭天抹泪地到他单位去闹呀,叫老爷们儿的面子往哪搁,还要不要脸啦!转过头一想,这房让给了志愿军,心里也不觉着亏。眼珠子不能长别人身上,他们有没有风格,咱管不了那么多。咋说俺也是帮人家功臣解难,做了件好事儿!”
三
本想这个让房的事儿已经没了下文,彻底凉快了。可进了腊月门儿,那天老爸下班回来,却又发布了第三个信息。不过这一次,他却是喜形于色,腰杆儿挺的喯儿直。
“孩儿她妈,得准备搬家啦!”
“啥?别没屁搅和嗓子,天没黑就做梦,往哪搬?”正忙着换梭子底线儿的老妈,头也没顾得上抬。
老爸拉着她的胳膊说,“不差这一会儿,你听我给你细细说。”
我正蹲着给铁皮炉子添煤,也把手里的煤铲子插进煤槽子,竖起了耳朵。看起来这一回可确实是真的啦,老妈听着听着,脸上都漾起笑容了。
“哎呀,还是得谢谢你们单位的领导,好人呐,总归没忘了咱!啥年不年的,咱马上搬,别再生出啥幺蛾子!”
原来,老爸单位的领导,因为在他焦头烂额的节骨眼儿,老爸支持了他的工作,没和他争房,心里头一直不过意。就千方百计地踅摸,访听,终于得知上级主管系统,有一处已经废弃了,还是“公社化”,办大食堂那昝的棚厦子,如获至宝。征得同意后,赶紧派人重新做了简单的修缮,特批给了老爸。不用说,那些已经住进了新楼的员工,都乖乖地闭上了嘴。
尽管举架太矮,但面积却达到了三十多平米,还外带一个小院子。全家人都是喜出望外地知足。次年开春儿,单位又给老爸批了材料款,由家里人自己出工。二哥当技工,老爸领我们几个当力工,用几个千斤顶把整个房盖儿顶了起来,使原来的不足两米的举架,顶到了两米半的高度。还又重新砌筑了仿苏联房的下面半截红砖,上面板夹锯末子到檐头的墙。
眼见老宋因“舛”而幸,后发福,压塌炕了,原来争房抢号的人,又背后放上了“滴滴金儿”,“楼房哪赶得上你独门独院儿好啊!”
可让他们眼珠子变蓝还放了绿光的事儿,又发生了。1980年,通衢大道第一批动迁改造的大好事儿,没想到竟落到了我们住的那个街区。我和爸妈,还有哥嫂都分户上了新楼。原来的那个颇有些心机的谷股长,见了老爸的面儿,“老宋啊,好事咋都叫你摊上了,躺炕上都能接馅儿饼!”
老妈听了冲老爸撇了撇嘴,“傻人有傻命,机关算尽太聪明,老天爷可不惯着你!”那年的乔迁新楼“燎锅底儿”,老妈又翻出了胶东的家乡话,“‘十分精细使七分,留着三分押子孙!’人这一辈子,不可以把啥好事儿都算计到自个儿身上,你占全了,别人还咋活?得想想别人,要不老天爷都不照应你!”
老爸可是扬眉吐气了。小时候念过几年书,那年刚入花甲的他,肚子里还藏着不少陈年老墨水儿。这会儿他举起酒杯站了起来,似有几分感悟,还似有几分“飘扬”自己的得意,“老话说,但做好事,莫问前程。这个房子的事儿,让我又有新见解了。天道向善有定数,后福往往在路上。你们看,这是不是有点儿辩证法呀?”
“来,为你爸这个傻人,干杯!”
2025年5月10日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