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土地爷
在农村,每一个村子可能都会有三两座土地庙。一棵说不清年头的大树下,用石头、砖头砌成,低矮,小小的,乡人不时来敬一下,烧几片纸钱,点几根香烛,把杀鸡的鲜血淋在纸钱上搁在那里,以表示自己虔诚、敬仰之心。有的偶尔也献上一两尺花布供奉菩萨。这菩萨就是最平民化的菩萨——土地,乡下也叫土地爷,是与山神并称的神祇。据说,土地爷管理相应范围的土地,以及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所以乡人跟土地爷的关系是密切的。
这里我们要说的,却不是真正的土地爷,说的是一个人,我们村家喻户晓的名人,他大名李成才,年纪大了叫他“成老子”,但背地里大多叫他“土地爷”,敢于当面叫的人也有,都是年纪相仿、知根知底的老熟人,不过寥寥无几。
是谁最先叫开来的,已不可考。因发生年代久远,也没人愿意作这意义不大的考证。大家觉得,只要知道土地爷是成老子,成老子就是土地爷就行了。谁发明的,谁推而广之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何必为此大费周章呢?
为什么众人都习惯这么叫,而且喜欢这么叫?总是有些原因的。难不成成老子跟人们想象中的土地爷爷相像?现实中的成老子很胖,矮墩墩的,驼背,肚子也大,一条皮带勉勉强强系住裤腰,让人很自然担心他那大号西装裤突然掉下来出洋相。他头也大,头发稀少,油光发亮,说他像弥勒佛倒是入木三分,也许土地爷也跟弥勒佛差不多,被乡人供养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
土地爷是我们村的“浮头鱼”。浮头鱼是指被逼得浮到水面的鱼,一般比较大,借指地方经常出头露面的人物。土地爷这只浮头鱼出山早,听说土改时就已初露锋芒。他很小就跟他父亲运老子学裁缝,属于手工业工人,天然地成为革命者。所以很快入党,被选调“受训”,要经常到各种大小会议上讲话,慢慢就练出来了,能慢条斯理地讲半天,当然背后议论说他东拉西扯、啰里啰嗦的也大有人在。然后土地爷就一直进步,还当上了支部书记,从此顺风顺水,越讲越能讲,一发而不可收,让有些人望而生畏、如坐针毡,巴不得他早点收场。因为他讲话有个特点,为了突出某个词语,会把词尾音调突然提高好几度,尖利刺耳,很像戏剧里旦角的尖嗓音,被人称之为“打旦声”,让人难受,挫败了不少听众耳膜的承受力,恨不得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修建无名烈士墓,是土地爷的重要功绩之一。
事情是这样的:1936年,徐彦刚红军一部遭国民党军队的步步紧逼而后撤,一直退到了我们村的山枣岭,双方展开了激烈战斗。在这场敌众我寡的拼搏中,除极少数幸存者外,几百名红军战士战死,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当时挨户团不许群众收尸掩埋,以致尸体腐烂,臭气熏天。老百姓只好趁着天黑冒死偷偷收敛烈士的遗骸草葬。到文革期间,土地爷为首组织党员、群众把烈士的遗骨收集到一起,修建了一座水泥敷顶的烈士墓,受到了有关领导和广大群众的肯定和赞扬。从此,每年清明节,本村的党员干部都会到此祭扫,很多别处的师生、游客也络绎不绝前来凭吊,使烈士们的英雄事迹和伟大精神得以缅怀、传扬。大家都说,土地爷做了一件大好事!
不仅如此,土地爷在当年的土改中,就立场坚定,斗争坚决,是可靠的土改根子。他痛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不劳而获的地主富农,在土改中冲锋在前,令阶级敌人闻风丧胆。其实,他也清楚,本地因为是山洞,山多田少,多是自给自足的小农户,最后被划为四类分子的就那么四五户,其中是地主的两户,占有的水田也不太多,只是相对多些,除了自己一家衣食无忧外,余钱剩米也不多。他曾经跟父亲去其中一户做衣服,主人“东地主”拿出的并不是绫罗绸缎,却是一捆白棉布。全家人穿的就是白色粗棉布缝制的衣裤,连染色的化学颜料也舍不得花钱买。东地主对他父亲说:“运师傅,我家的境况你都看到了,也就能混个温饱而已。经常是扯公被盖婆脚,过日子不容易。我是有了点钱就买一点田,积少成多,总算有了几亩水田。我是勤劳惯了,手不停脚不住,就是想干活。早起三朝当一工,你说是吧?”他父亲回答:“谁说不是呢,你辛辛苦苦,靠勤劳节俭撑起一个家,大家都看着呢,佩服!”
土改开始了,土地爷成了积极分子,一天到晚开会,发动群众起来检举揭发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进行坚决斗争。地主富农名单初步确定了,张榜公布后,“东地主”赫然在列。无法可想,他找到了土地爷,求情说:“成才,我们家被划了地主,这是怎么回事啊?”土地爷慢腾腾地回答说:“按政策划的嘛。”东地主不服,申辩道:“我家的情况你们也清楚,也没过上什么花天酒地的日子,比大伙好点,但也好不了多少,是吧?你跟运师傅来我家做衣服,你也看到,就是普普通通的粗棉布,没什么特别的。再说,我们也没怎么剥削农民,高利贷、大秤进小斗出、催租逼债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干呀?!求求你放我们一马好吧?”土地爷不耐烦了,吼道:“不要说了!你家的日子和农民一样吗?不至于吧!哪个有你们家那么多的田,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钱?!你们家不能划地主,你说谁能划?你说,你说!!”东地主一看这阵势,哪有求情的希望,赶忙溜之大吉。
没办法,他这个地主帽子一直戴了几十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逢运动必挨斗,被本地人戏称为“头碗菜”,好在他确实没有血债,民愤不大,所以斗他时大伙也就应付了事,不下狠手往死里整,东地主得以全身而退。而本村另外几个被划为“坏分子”的,其实也没什么田地和财富,但因为平时横行霸道、欺压百姓而引起公愤,遭受破口大骂乃至拳脚相加则司空见惯,以致他们一辈子都没能娶妻成家,没有后嗣延续香火,只好郁郁而终。土地爷虽然与他们熟稔,却从不流露恻隐之心,人们都说他立场坚定,后来第一批入党接着担任大队支部书记也就顺理成章。
后来,土地爷还寻根究底,做出了又一件意义深远的大事。他竟然钻到了人迹罕至的鹤栖洞,寻觅当年那场惨烈战斗的传闻,以便作为革命传统教育的题材教育后人。那里偏僻闭塞,长期无人问津。那时的他还算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不怕神祇鬼怪,有一股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英雄气概。那天他一路迤逦前行,在地势险要的一线天的岩洞里,发现了两间简陋的茅草房,还升起了袅袅炊烟。他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的农妇正在做午饭。农妇吃了一惊,问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土地爷笑着说:“就根据鹤栖洞这个名字找来的。我想有白鹤的地方也应该有人生活,就这么简单。”土地爷接着询问她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跟外界有没有联系?农妇答道:“我一直一个人在这里生活,跟外面没什么联系。”土地爷觉得奇怪,追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三十多年前徐彦刚部队与白匪军那场战斗吗?”这话好像戳中了对方的软肋,农妇突然眼里泛出了泪光,喃喃地说:“我知道,太惨了!”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几十年前的记忆奔涌而出:“我叫文翠娥,就是那次战斗中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哦。那场战斗敌众我寡,我们被敌人一路追着打,无法摆脱。傍晚时,在山枣岭那里被敌人包围了。战士们英勇反击,但敌众我寡,弹尽粮绝,绝大部分壮烈牺牲了,我也受伤昏迷,被压在层层叠叠的尸体当中。当我渐渐苏醒、恢复知觉时,天完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一帮敌人打着手电筒还在清理战场。他们要把红军战士的右耳割下来去邀功请赏。我也被他们翻了出来,我知道如果被他们发现我还没死,肯定会补上一枪。我只能诈死。我感觉凉丝丝的刀锋逼近,有人抓住我的耳朵,然后狠狠一刀下去,我痛彻心扉,但只能强忍剧痛,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敌人扬长而去。过了一会,确定敌人走了,我才捂着血淋淋的右耳,爬到老乡家求救。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活了过来。我想赶上部队,可四处打听,杳无音信。没办法,我只好躲到鹤栖洞,隐姓埋名,一个人艰难度日。往事不堪回首啊!”她哭诉着,掀开头发,果不其然,她右耳真的没了,活生生被敌人割去了,只留下一个疤痕!土地爷大为感动,说:“哎哟,你不知道吧,现在解放多年了,共产党坐天下了,你是老红军,是功臣呀,政府要优待的。快出来把你的英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教育他们继续革命,是了不起的好事呢!”文翠娥热泪盈眶,点头答应了。
她从此走出了大山,到各个学校、各种会议讲述红军出生入死、英勇奋斗的故事,讲述自己被敌人割去一只耳朵领赏的亲身经历,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备受欢迎,好评如潮。大家都说深受教育,土地爷又做了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虽然生长在农村,土地爷却不会干农活。说起来也不奇怪:年轻时他学裁缝,与农业无缘;后来入党当干部,也很少干农活,要他像老农一样驾轻就熟也是强人所难。而因此农业学大寨时,他强调社员要怎么怎么干、提出各种要求时,往往被某些心有不服的群众当场顶撞,难以下台。土地爷乐而受之,并不生气。他只要大家能如数如质完成任务就好,他的胸怀还是宽广的。
抽烟,是土地爷的嗜好。先抽喇叭筒旱烟,后来就慢慢抽上了纸烟,当然是低档的那种。打麻将也是他的爱好。文革中,有一段时间禁止打麻将,土地爷就常常偷偷地溜到地处偏僻的大队学校(水府庙)去玩。学校里有几个老师是牌友,他们很相投。可是此举也会被嗅觉灵敏的社员发觉,到年底决算给干部评调工时,趁机发难,说出一些很刺耳的话来。土地爷不否认,也不生气,调工给多少也听之任之,日子照样过下去。但是有一条原则,他是一直坚持,从不改易的:就是在别人家里打麻将,决不白吃。到饭点了,哪怕正打得兴头正浓,立马起身走人。在我们家,因为他和我父亲是老朋友,留他吃饭他不会断然拒绝,但是下一次一定会拿个小布袋盛多一些的大米交给我母亲,让我母亲非常为难,最后也只好遂他的意了事。
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时候,土地爷是贫管会的主任,负责安排给学生讲忆苦思甜课、传统教育课。平山队的李大全是地道的贫农,请他来上课,对他来说,真是勉为其难。他会农活,可不会讲课。从田里爬上墈,脚上泥还没洗干净,就走进教室,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学生的面,就要开始上课,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听来听去,发觉他竟是在讲过苦日子怎么苦,这可是说新社会啊!接下来他又讲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历史故事:“磨刀杀老子过年”!学生们不知所云,老师们也云里雾里,不知怎么回事。有老师赶紧去打下课铃,老贫农的阶级教育课终于不了了之,他满头大汗,如释重负,走之唯恐不及。老师们议论起来,都感到啼笑皆非。
别的老贫农讲不了阶级教育课,怎么办?土地爷思来想去,无计可施,最后只好破釜沉舟,自己上马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上阵也不见得能扭转乾坤。果不其然,他说来说去,就是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亲要他去借米。他只借到了一点荞麦子,回来后磨成荞麦粉,做成荞麦醮(饼)充饥。听课的孩子们没吃过这玩意,也不觉得有什么苦,倒是听到土地爷把荞麦醮的“醮”字的音调念得非常尖利,像刀片划过玻璃一样刺耳,禁不住哄堂大笑。当场就有学生学着“醮”了起来,引得满堂“旦声”。土地爷的阶级教育课也并没有取得预期的好效果。
突然某一天,人们纷纷传递一个惊人消息:不好了!土地爷回家路上,从石拱桥到他家一路吐血,鲜红鲜红的,好吓人啊!他病倒了,之后便一蹶不振。接下去就像灯盏一般,忽明忽暗,慢慢地油尽灯枯,快熄灭了。不久,土地爷一病不起,撒手尘寰。他走过了84岁的人生旅程,可谓年高德劭,功德圆满。
人们也许长时间后,会忘记他的真名实姓,但肯定的是,谁都会记得他的外号:土地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