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我的太极师傅韵(散文)
一
晨曦初露,微风轻拂,一身着太极白袍的长者,领帮弟子,寻块静谧之处,或立古朴亭台,或依葱郁林木,缓缓铺开架式。乐起神聚,息心止念。瞬间,白袍轻曳如潺潺溪流,空灵、飘逸、律动。每一次呼吸,都是与自然的亲近,都是对杂念的释放。太极人,不求放浪形骸于山水间,而将欲念锁于心宅中,致虚、极守、静笃,仿佛与世隔绝,却又活在尘世里。
领拳的长者,便是我的太极师傅龙国金,他是市太极协会的会长兼老年大学教师。一众学员中,数我书读得多,师傅就特别看重,希望我有所为。可60岁学吹鼓手难成器,我成不了太极高手,更不屑与人比拳脚。我能做的,就是写写我的太极师傅,写写我师傅的太极。
初闻太极,是功夫片《太极张三丰》,张三丰创立太极,扫荡群魔,扬名武林。连令武林不寒而栗的玄冥二老,也只能勉强接他一掌而没死。故以为天下武功,唯太极独尊。退休后,我也入了太极门,师傅教的却是类似于舞蹈的软绵绵的太极,又疑团顿生。武术,习武者搏击之技,原为杀伐之术。人说,天下武术,精髓在于以快打慢。像师傅这种软绵绵慢吞吞的招式,怕是不管用。若真与人格斗,只有挨揍的份。于是,我故意加大了动作的速度与幅度。师傅瞧见,总是来纠正我的错误。
我不以为然,仍固执己见。师傅便解释道:“太极的精髓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动作要缓而不断,快而不乱。”
我回了句:“龙师傅,您教的太极好像小女子的舞蹈也。”
师傅不恼,说:“武舞同源,好把式打不过烂戏子。”
一场关于武与舞的争论就此展开。
“那到底是先有武?还是先有舞?”我故意为难师傅。
“谁也说不清。我认为武舞同源是有根据的。著名舞蹈艺术家吴晓邦曾说过“中国舞蹈的一半是武术。”时至今日,兵器中的剑,仍是重要舞具;舞具中的扇,也是武术的兵器。这些都说明了武与舞形意相融。”
我再反问他:“那武与舞就没有区别了?”
“当然有。舞蹈本质是艺术,注重观赏性,追求美感和情感表达;武术本质是技击,重视实战效果,追求力量和技法。但我们不能把武术和舞蹈割裂。武若文用,则举戈为舞。舜时《干戚舞》和殷代《戒舞》就是手持盾牌、斧头跳舞。舞若用于击杀,则绵里藏针剔髓挑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的就是这个理。”
师傅书读的不多,但对武术的认知甩我几条街。
二
武术也是一种传承,习武者讲究门派,追溯师门的源头。我想弄清自己的师公、师宗是谁?不止一次问师傅:“师傅,您的师傅是谁?”
“师傅没有师傅,都是花钱参加短训学来的。那时没有手机视频,只能看拳谱,像小人书那种配图。”
我戏言:“那您的师傅姓钱,叫钱师傅。”师傅没有了传统意义上的师傅,那寻宗的事成了泡影,我茫然若失。
师傅安慰道:“真祖者,心也。心是万法之本,心若向善,直坐本家中,晏坐祖师室。”
说实话,师傅并不魁梧。不知是先天的遗传,还是后天的苦日子,使他身形瘦小。后来我才得知,师傅并非出自武术世家。他的祖辈都是做陶罐的,本是城市户口,因成分差,童年随父从十里侗寨窑罐厂下放农村就成了农民。
若把童年比花朵,那他生命的花蕾是在痛苦的岁月里绽放。饥饿、寒冷、厄运折磨着他。下放不久,死了父亲,初中未毕业就辍学,跟着母亲出集体工。农村同龄人记5分工分,他只记3分,可干的活还是和别人一样多。为了多挣工分,母子俩起早摸黑去做生产队里的包工活,一年下来,挣到4700分工分(在生产队10分工分能分0.2元)。决算时,队长却说,就算一年四季出满勤,他家工分一年也最多3200,硬是减掉了1500工分,他家又成为超支户。记得那年天旱没收成,好多人家断了粮,腊月二十七,传来好消息,大队通知去粮库领政府救济粮。他挑着箩筐,穿件单衣在寒风中站了几个小时。可轮到他时,粮管员把秤一拍,说社会主义的救济粮不能发给地富反坏右,就是不给他称谷。他攥紧拳头扑上去,把粮管员掀翻在地。暴力抗争,也许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但一定是最有效的方式。这么一闹,惊动了公社干部,查了他家的阶级成分后,按政策领到救济粮,过年总算吃了顿饱白米饭。
别看师傅矮小,可特别精神。白眉赤脸,含胸拔背,声若洪钟,头上的几根黑发都能数得清,一看就是练过功夫的。据师傅自己说,他早已运气打通任督二脉,气息能沿后背上传至头部。可这气功是藏在肚子里的功夫,我也看不见。我能看得见的,是他单腿深蹲这个绝活。单腿深蹲是个高难招式,所有学员中,仅一个能单腿蹲下去,但起不来。即使我练一辈子,未必能练成,70岁的师傅却轻松搞定。
刚开始,他教我站桩和八段锦,然后是杨氏24式太极拳。我就纳闷,怎么不教张氏太极?师傅说,打太极不能急于求成,三年才入师门,得慢慢来。我也是教过书的人,循序渐进的道理,我懂。现在的我,练太极就相当于学前班的娃,而张氏太极肯定是太极拳的最高境界。
一年后的一个雨天,龙傅师说:“你动作敏捷有力,适合练陈氏太极。今天教你几招陈氏太极拳第12代传承人张胜利创立的拳法。”
我一脸茫然,问:“太极不是张三丰创立的吗?”
师傅告诉我:“张三丰是金庸小说里的传奇,难免会有虚构和夸张。武术界公论的说法是,太极拳由陈家沟的武术家陈王廷所创。后来杨露惮在推广太极中起了重要作用,所以现今太极拳的主要流派是陈氏太极和杨氏太极。”
武术的起源和发展,与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同步。它从先辈的生产劳动、生存斗争缘起。原始人为了猎取食物与兽相搏,逐渐学会了跑、跳、躲、滚、击拳和踢腿。击打和躲闪是武术的基本特征。不管哪种拳术,都是以击倒对手为目的。师傅的理念是止戈为武。说:“不管习文习武,还是学习其他技能,都不是为了打倒对手,而是为了强大自己。太极的听劲,就是让对手感知己方的力量和意图,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课堂上,师傅常说:真正的太极拳,引而不发,蓄而不露,运动路线都是圆弧。之所以“慢”,在于其重视力量此消彼长的感应控制和因势利导,实现更精确的战力投送;之所以“绵”,在于重视力量的隐藏和储蓄,表现出绵里裹铁以逸待劳的玄妙。沉肩坠肘,是太极拳的上肢运动密码。迈步如猫是太极拳的下肢运动密码。
师傅的太极,已跳出了武术搏击术的圈子,以避让防守为主,是他人生轨迹的映射,是深藏在中华子民血脉里的文化基因,隐喻着“和谐与共”的生活方式。不像以色列人的马伽术阴险毒辣、招招致命;也不同于日本的忍术,日本忍者,表里不如一,专用暗器和伏击伤人。
听师母说,师傅年轻时,性情躁。1984年在贵州天柱,与人合伙承包陶瓷厂,亏了钱愤愤不平,找厂长打架。不善经营,认赔出局本是市场法则。师傅可不认这个理,他只认自己的血汗钱不能打水漂。
不知是太极改变了师傅,还是师傅改变了太极?我认识师傅时,他已是一尊笑嘻嘻的“阿弥陀佛”。班上的学员常拿他开玩笑,学着他的腔调说:“大伙架起势,两脚叉开,右手沓左手……”甚至有人公然挑衅他的尊严,他都咧咧嘴,眼睛眯成一轮弯月。他的不争不辩,不是那种因为认知差异不与井蛙说天阔的孤傲清高,也非弱者伤痛时的自我麻醉,而是智者尝尽辛酸苦楚后的静默淡然。
三
有人说,泰拳五百年未逢敌手;有人说,天下武功出少林;还有人说,跆拳道刚猛无敌。那么到底哪个拳种最厉害呢?时至今日,答案已不重要了,因为你拳头再厉害也敌不过现代化武器。力大为王、以拳头论英雄的丛林时代已经过去。那为何习太极者还如此之众,已成燎原?唯一的解释是,修身、养性、健体功能成了众人的需求,而搏击技能已淡化,太极逐渐演变成一门养生科学。
有需求就有市场,假期办个短训班,带几个娃娃,教几招“嚯嚯嚯”,都能收几百的费用。据我了解,老年大学的一些教师,也有自己的工作室、健身馆或培训中心。课堂之外,也给学员“加菜”,一年也有好几万的收入。
当今社会,钱成了衡量价值的标准。那师傅为何不去开家健身武馆。是他没有经济头脑?还是他家钱多?
关于这个问题,我访谈过师傅,起初他缄口不言,后来才说出心中的小秘密:下放农村后,他父亲劳累成疾,临终时曾拉着他手说,要他好好学习,好好锻炼,身体才是我们穷人活下去的本钱。师傅永远记着这句话,他教太极,不为生财,只想让更多的人参与太极,受益于太极。老年大学太极班每期只收80元,课程表里,每周只有一节,学校给他的报酬少得可怜。师傅却天天侯在训练场,风雨无阻。他,教的不仅是拳艺,更是一种生活的态度。
也许在别人眼里,他这一生,只剩下老态与悲哀,即使有点快乐,那也是活成了鲁迅小说里的阿Q。
圣人之乐,乐在其道;俗夫哀乐,却在贫富。不知那位哲人写下“一个人的快乐,源于内心的平静与满足。”每次读到这句人生箴言,脑海里便会浮现——住在金屋里的陈阿娇长门买赋,忧郁而终;还有五柳先生陶渊明,放下五斗米的牵绊,背负锄镰走向东篱,在己心中修篱种菊,滋生快乐;还有,深居我心的师傅,衣衫褴褛抱着父辈的陶罐,踏过青石小巷,移居荒野,裹着星光扶犁农耕,把生命光谱中最冷的色调“蓝”和人间尘埃的“黄”,调色成心中温暖的绿洲。一生挥洒汗水,却未触及到财富。但他精神上是富有的!也是快乐的!他的快乐,是对太极的情有独钟;是历尽沧桑后的释然;是那种让别人快乐的慈悲情怀。
老师,您辛苦了!您赠予我们的是健康,拜您为师是一场修行。该如何感恩您,我真的想不出最好的方式,就用汪国真的一句诗用来表达我的感恩之心——“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只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
感恩师傅、感恩太极是我的初衷。想通过太极课堂以及师傅的零碎经历,真实再现我师傅的随和、宽容、豁达、坚韧和睿智,反映师傅对太极教学的热爱,也从中窥视太极的博大精深。只是文笔拙劣,可能达不达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