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海城印象(散文)
列车进入连云港境内后,铁路两边的山就多了起来,薄雾笼罩下的大山显得十分神秘,悬在半空的朦胧山体也给人带来了几分想象,几多浪漫。
或许是因为城里裹着大大小小的山,大些的山脉常又绵延数里,山峦下面是流淌着山泉的河沟,河沟里长着茂盛的芦苇。河沟另一旁又有山,这里常是山夹着水,水连着山。海城里平整的土地变得很小,城市为了发展就不得不向外摊开,结果城市的面积竟扩有方圆几十公里,
楼群与山水野苇相混杂,看上去就难以说清这里究竟是乡村还是城市了。出门不是上坡就是过河,地理条件如此,住在这里的不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知道连云港这个名字还是在儿时,那时每逢夏季天气热起来之后,乡里人都会买来咸鱼。这种夏吃咸鱼的习惯来源于生活经验的总结,天热时人流出的汗也多,干起农活来就会觉得疲乏,吃咸鱼可以补充流失掉盐份。咸鱼通常有巴掌那么长,鱼肉里的骨刺很多,有钱人看不上它,这恐怕是世上最便宜的鱼了。把咸鱼放在锅里油煎后,鱼身变得油汪汪的,骨刺也被炸得酥脆不在扎嘴。那时的乡里人很少能见到荤腥,可想而知油煎咸鱼对我们的诱惑有多大。偶尔贪吃了咸鱼后,就要不停地去喝水解渴,结果肚子被水撑得像溜圆的西瓜。
父亲说,这些咸鱼是从连云港运来的,那里有无边的大海,海里有各种各样的鱼,海边有横着走的螃蟹,有喜欢钻到泥沙里的贝类。每当海潮退去,住在海边的人便跑到海滩上去捡拾海货。他们每次的收获都不少,给人的感觉这些海货蠢笨得不知道逃走,头钻到泥沙里屁股还露在外面就以为安全了。除了鱼蟹和贝类,大海里能吃的东西还有很多,父亲说海里的杂草也能吃。听到草也能吃我们都笑了起来。见我们不信,父亲反问道,海里的杂草不就是海带吗,这有啥可笑的。大海里的确有很多宝贝,连看似无用的海水也能晒出白花花的盐来。无边无际的大海在我们的心里翻腾着波浪,让我们急切地想看到它的真面目。
除了海里能吃的活物,我们还谈到了海贝里的珍珠,枝杈繁多的珊瑚树,能打造各种饰物的坚硬玳瑁,像玉那样温润的螺化玉。由这些宝贝我们又想到了传说中藏着各种宝物的龙宫,想到孙猴子使用的金箍棒曾是海里的定海神针,想到了《西游记》里令人神往的花果山。
当我在山脚下仰望着花果山时不由地想到,吴承恩是靠自己的想象杜撰出来的花果山,还是他本人真的来过花果山。他的老家淮安离花果山有三百余里,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明代他是如何到达花果山的,是骑马还是步行。在连云港的博物馆里,我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吴承恩有很多亲戚曾在连云港做生意,生意人拉货要用到木轮车,由牛马拉着木轮车在古代是较为先进的运输工具。想那位读书人怀揣着看海的梦想坐在吱呀作响的木轮车上,不顾旅途的风霜疲劳奔向着他心目中的大海,这也是吴承恩人生中第一次来看海。看着起伏的浪涛,他留下了“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的诗词。由大海、蓝天、云雾、山峦、瀑布组成的海洋风光不断地冲击着这位读书人的内心,他乡异域的别样风情,龙宫的优美传说,也丰富了这位平原地区读书人的想象,东胜神州的花果山终在他的心里扎了根有了雏形。
我在海湾里看到绵延数里的方整土地时,竟一时困惑起来,这便是传说中的盐场,在我的想象里晒盐要在靠海的陆地上。而这里盐场的一侧是通往海岛的公路,另一侧被波涛不息的大海包围着。盐场的四周打着围堰,里面被隔开成一个个的小方块,方块里的水面比堰外的海面还要高,从当地人的口里得知这果真就是晒盐场。时到今日,人们仍是利用日光蒸发水份这种最直接也是最原始的办法晒盐,盐田里的水份挥发到临界状态时便出现了盐晶,此时往水里稍撒些盐,他们称这是种盐,一夜之间盐池里便结满了成块的白色晶体。以前把晒好的盐堆集在一起然后装车都要靠人工,盐工的苦累可想而知,现在这些繁重的劳动已被机械所替代,这也算是晒盐的一大进步吧。
不要小看了现在已不值钱的食盐,因为食盐为人人所必需,古代的王朝统治者们为了国库的丰盈常通过食盐来收税。为此他们成立了专门的食盐管理机构,派最信任的人去管理,将食盐交易牢牢地掌控在朝廷手里。在小说《红楼梦》里,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曾是七品的巡盐御使,七品的官阶不高到了地方则代表着朝廷,遇事可以直接给朝廷密折上书,熬过几年后还能进入到权力的中枢。可惜林如海因为身体原因没能熬到升迁的那一天。
每逢王朝的末期,王朝在管理上已衰退到有心无力,盐市的流通也开始混乱起来,食盐辗转多手流通到底层时盐价不知翻了多少倍,人们吃盐往往要花掉他们收入的三成甚至一半,可想而知此时底层民众的负担有多重,穷人穷得吃不起盐是常有的事。食盐交易中的暴利也引来胆大的人不惜去铤而走险。在我的家乡就有很多贩卖私盐的人,他们曾三五成群地结伙去贩盐,路上为了避开官府的关卡,他们常在深夜里绕行到两省交界的偏远山区。行走在山里就避不开山匪的袭扰,土匪人少时他们就和土匪硬拼,土匪人多时他们就花钱来买通道路。既使与土匪打交道很难受也比被官府抓了强,官府抓住他们会把盐全部收走,这样就连翻身的本钱也没有了。
乱世时的私人贩盐仅是食盐交易中的冰山一角,历史上还有人动用过部队贩卖海盐海货的。1948年黄百韬兵团自新安撤往徐州的途中,突然接到刘峙长官的命令,让他们停在碾庄等待44军赶上来,两军汇合后在一起向徐州靠拢。谁也不会想到大战在即,44军此时正在连云港替刘峙处理着生意。海城最热闹的街市被刘峙占着,那里的海盐海鱼生意已被他垄断了多年。两天后,等黄百韬再想向徐州靠拢时,发现自己已被华野部队重重包围。因为刘峙的私心,导致黄百韬兵团最终断送在碾庄。
看着眼前这白花花的食盐,那些衣着锦袍的官人,那些在暗夜里行走的商贩,还有那些握矛持刀的冷眉劫匪,一幕幕又像电影似地在脑海里回放着。平静的盐场自它建立的那天起,就伴随着各方或明或暗的利益博弈,而在这漫长的利益纷争中,总是闪耀着底层人挣扎活着的身影。
得益于温润的海洋气候及当地的青山绿肺,海城各处洁净得少有灰尘,我们常能看到远处翻腾的云雾笼罩着山峦,海面山峦与云雾常模糊成一片蓝色的世界。每座山都有泉水向下流淌着,山上郁郁葱葱的一片,看上去不失活力与灵性。延伸到大海里相邻的山脉间常夹着一片沙滩,来自远海的海浪一下一下地冲击到海滩上,也冲激着海滩两边的礁石,直至把礁石磨成了没有锋棱的卵石。绕过这些突出的礁石,眼前又是一个海湾。绵延数十里的海岸边就是由参差不齐的礁石及礁石间的沙滩组成。这样的海景看多了,心里便有了倦意。海风海水海沙又难以握在手中,因此尽管海城的风景很美但总让人觉得缺少了什么。
直到我们来到孔望山上,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孔望山上有孔子望海的雕像,有唐宋时代留下的八十多个人物的岩壁浮雕,也有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珍贵笔迹。那些浮雕的笔法拙朴而一丝不苟,雕出的人物有历史名人,也有佛道两教敬奉的重要人物。古代的连云港曾隶属过郯国,孔子到郯国师郯问官时,同时也在这里传播了他的“礼乐”,这些古代的遗存无疑把当地的文明向前推到了春秋时代。一个地方的风景在美,也有让人感到腻烦的时候,这是审美上难以避免的疲劳。而风景中有了历史的遗迹,风景便不在是浅浮的风景,它便有了引人深思的厚度与灵魂。两千多年来这里的文脉一直在延续着,海城一直与内陆紧密地联系着,这里并不是人们想象的东夷蛮荒之地,相反在秦之前就有人在关注着这里,他们不断地从这里出发去探索远海。秦时的徐福也是从这里出发远渡的,他向外传播了中华文化,也传播了作物种子及播种技术。如此海城也是开放的城。
到海城自然免少不了要吃海鲜,那些大街小巷里海鲜的铺子一家挨着一家,明码标出的醒目价格让人看了安心,也显示着海城人诚信的品格。游人缓慢地在街道上行走着,在酒楼里细嚼慢咽地品尝着海鲜,置身于慢节奏的生活氛围里,内心也在不觉中松驰了下来。
我还想找到儿时的咸鱼竟毫无踪迹,有人说那些乡村的海港里或许会有。看着浮在海面上的养殖网箱,我想是大海里的海鱼变少了,还是生活条件的变好后人们已抛弃了那些咸鱼。海城也是变化着的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