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丹枫】土地是有名字的:城北水稻地(散文)
小时候,在我们村,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土地,一种是旱地,一种是水地。旱地,以种麦子、玉米为主,分布在村子的南边,且高于村子;水地,以种水稻为主,分布在村子的北边,又低于村子。
我今天要说的,就是村子北边诸多水地中的一块——城北水稻地。
那时候,古老的城墙还在,虽不大,且出现南北两个大豁口,尤其是南城门楼两边的城墙早已在解放时被破坏,但四周的城壕仍在,紧挨东西北城壕外的稻田仍在。每天,我们除了在城壕沟边玩耍外,通往稻田的水渠两岸,也成了我们天天必去的快乐游园。
每到春暖花开时节,沉睡了一个冬天的稻田,在人们的一阵忙碌之后,放满了水,翻耕了地,并经过两三遍的耙、磨之后,原本坚硬缺水的稻地,开始变得松软且水面如镜。
这个时候,人们就开始着手插秧。
插秧,是开春以来第一场最热闹的劳动场景,当然少不了我们这些无拘无束的小伙伴。我们就像一群嘎嘎乱叫的小鸭子,夹杂在忙着运秧和插秧的大人们中间,一会儿脱掉鞋、赤着脚、跳下稻地、学着大人们插秧,一会儿又爬上岸、跑到水潭边、捉蝌蚪玩,要不就学着大人的样子,站在岸边,把一小把一小把绑扎好的秧苗,往空稻田里扔。插秧的人们就捡起散扔在稻田里的秧苗,一边插秧,一边夸赞我们的懂事勤快。身后就留下几行插好的稻苗,横平竖直,整齐划一,好看得如一幅崭新的年画。而且这年画随着日头的升高,面积越来越大,色彩也越来越艳丽,看得我们一个劲拍手叫好,跑得更欢,干得更起劲。直到衣服上溅满了泥水,一旁的父母赶紧制止,赶我们去别的地方玩,我们这才悻悻然一哄而散,跑到城壕沟的草丛边去了。但这只是我们暂时的转移方向,等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到树梢的时候,我们又聚集在一起,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这样的快乐时光一直持续了半个月后,插秧的活总算告一段落。我们也把玩耍的重点转移到了打麦场上。
在打麦场,我们既可以疯跑、捉迷藏、大喊大叫,又可以看大人们如何把一梱梱麦子摞成垛、摊在场面、碾成麦草、扬去麦糠、脱离成一堆堆干净的麦粒,并把柔软的麦草堆成几座如山的麦垛之后,我们那颗不安分的心,才又转回到城北边的那块稻田里。
此时的稻田已不再是插秧时那么稀稀疏疏,枝单叶黄,而变成了绿油油一片,根本看不见水的空隙,并且在微风地吹拂下,泛起一轮一轮的微波,伴随着“呱呱”鸣唱的蛙声和田埂上那些不知名的小花绽放,洇染成一幅生机勃勃的江南水乡美景图,不由得让人产生遐想。要知道,在我们关中一带的北方农村,若不是我们村依傍渭河,地势较低,可以引水种稻,是根本看不到这幅美景的。因此,不要说大人们精心呵护稻田里的每一株秧苗,就连我们,也非常珍惜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田。几乎天天都要跑到稻田边玩。时间一长,也学会了绿油油的稻苗,是怎样在大人们一遍又一遍的拔草、施肥、打药中一点点长高、拔节、出穗、成熟。特别是一到晚上,不用出门,就可听城北稻田的蛙声,如一台声势浩大的音乐晚会,不是声音急促如大河奔流,就是声音婉转似小桥流水,抑或是万声齐发像雷霆乍惊。那时,我多想用一句赞美的话来描述当时的情景,但苦于什么都不懂,只能躺在土炕上,竖起耳朵一直听到深更半夜。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这种“江南”美景的浸染下慢慢长大,上完小学、初中和高中,学得了很多古文诗词。从那以后,只要再看到年年插秧的情景,脑海中就浮现出南宋诗人杨万里的“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诗句;只要再看到绿油油的稻田如绿地毯似的铺在眼前,眼前就展现出南宋诗人许玑“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的清晰画面;只要再看到即将成熟的稻穗随风起舞,此起彼伏的蛙声在稻田里尽情欢唱,南宋词人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诗句,就瞬间使我心潮澎湃,长时间沉浸在这充满希望的意境中,如痴如醉。与此同时,当我得知城北这块稻田,还为当年解放军攻打守在城里的国民党顽固分子立下过突出贡献时,更是对这块看似普通的稻田怀有深深的敬意。
那是1949年7月中旬,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在司令员彭德怀和政委习仲勋的率领下,由东向西挺进,准备消灭盘踞在西北地区的41万国民党军,解放西北。可当时盘踞在关中西部的国民党军,在得知这一消息后,迅速向周至县和眉县交界地段的我们村及左右相邻村集结兵力,固守城墙,把守城门,妄图以武力阻止解放军西进。
当时,我们村就集结了200余名负隅顽抗的国民党军,可令敌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看似高大的城墙固若金汤,四周有一米多深且灌满水的城壕沟做屏障,城北有水汪汪绿油油的稻田做掩体,解放军是无论如何也攻不到城墙上来的。因此,敌人从一开始就忽略了四周城墙的防守,只是派小股敌人防守,而把重点兵力放到死守南面的城门口。这就给解放军智取攻城,提供了机会。
听老人们说,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解放军突击连兵分两路,一路在城门口发起佯攻,一路则从城北的稻田地里悄悄突袭,准备爬上城墙给敌人来个前后夹击。
然而,当战士们一跳进水汪汪的稻田,稀泥便即刻淹没到膝盖,左腿刚一拔出,右脚又陷进去。那时,战士们穿的都是解放区群众做的“土圆口”布鞋,虽然在进入战斗前绑上了鞋带,但陷进这样的烂泥巴里,鞋子一下就粘掉了,加之时间紧迫,来不及摸出鞋子,又怕被敌人发现,只好光着脚板在稻田里弓腰前行。
好在战士们个个身手敏捷,动作轻盈,没弄出大的声响,甚至连欢唱的蛙声都没能惊动,便轻而易举地穿过稻田,越过城壕沟,爬上了城墙。当敌人还在疯狂地抵抗解放军攻城时,背后却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缴枪不杀”声,被迫一个个举起双手,缴枪投降。
战斗结束后,解放军首长在总结我们村这次战斗的经验中,特别提到了城北那块稻田的作用,并给予很高的评价,说它是攻城战斗中的隐蔽战士。从此,它的名字,写进了“扶眉战役”纪念馆的辉煌史册里,供后人参观学习,代代相传。
记得我刚从学校毕业那阵,分田到户政策已经实行,村北的稻田全由各家各户种植管理。虽然我家没有分到城北那块稻田,但我却时不时地要去看看,有时还相互帮忙干干活,不是赤着脚插秧,就是弯着腰割稻。其目的就是想保持着童年的那份纯真和乐趣。即使后来我去了城里,不再和稻田打交道,我也要每次回家散步到城北,看稻浪滚滚,听蛙声一片,寻找童年的记忆,感受“江南”的美景。
再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我再次回到家乡,散步到城北,却发现那绿油油的稻田没有了,继之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旱田。不是种植着长势旺盛的绿油油麦田,就是栽植着品种繁多的一畦畦苗圃。一问才知,随着农村多元化经济的发展,种植水稻既要费时费力从渭河引水灌溉,又要经常派人沿途看管守护水渠,远远没有种植麦子、玉米或花卉苗圃等作物省时省力,收益可观。加之市场经济的自我调节,大米已非常普遍,不再是稀罕物品。且物美价廉,品种优质,绝非我们村面积极少的水稻产量可比。如此以来,村北的水稻地只能被历史的洪流淘汰,成为永久封存的历史。但对我而言,那曾经发生在城北水稻地里的故事,尤其是城北水稻地曾经为解放村庄、继而为整个“扶眉战役”的胜利所做出的贡献,却永远铭记在我心里,不会磨灭。
它是我们的根,我们的魂,我们的文化和精神。我们将永远传承下去。
二○二五年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