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农民与土地,岁月中的坚守(散文)
刚刚浇过水的泥土变得绵软而丰润,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惬意的滋养。我小心翼翼伸手触碰着,那调皮的泥土便趁机钻进我的指甲缝,甚至填满手指上那些因劳作而裂开的小口子,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还骄傲地展示着它的“战果”,并肆意地面对每一双注视它的眼睛。
我们深爱着这片土地,爱它的质朴,更爱它那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黏腻。
他是我本家一个大哥,七十多岁,刚刚浇完这块地,坐在板凳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神情庄重,目光深沉,正在认真检视自己的劳动成果,也盘算着下一步的目标。悬浮在土地上的玉米秸,早已腐烂变质,再经历一场旋耕机的碾压,就会碎成泥土,与地下蠢蠢欲动的生命体完美融合。它正在等待,等待一场春雨的降临,等待一声春雷的炸响。然而,所有的假设如同梦幻泡影,不过是一种奢望,就像和童话中的铁臂阿童木来一场旷世约会一般,终究难以实现。
土地最后的滋润,还得依靠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老农的辛苦付出。他们起早贪黑,浇灌土地,播种希望的同时,也邂逅了阳光下唯美的画面。伸展在田地上的水管喷射出一道道晶莹剔透的水帘,沐浴着阳光,好似五彩缤纷的彩虹在翩翩起舞。那轻盈的身姿伴随着大自然的华美乐章,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以天地为舞台,碧绿的野菜和锦缎似的麦田为背景的音乐盛会之中。这是个纯天然的音乐厅,背景简单而朴实,主角孤单而快乐。
他是一个书写壮丽篇章的人。在我的身边,我的眼中,这些萎弱的身躯无时无刻不再用自己的坚韧书写着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懂得的辉煌,就像朱耷的笔墨趣味,司马迁的旷世才华,黄道婆的奇思妙想。音乐会停止了,跳跃的水帘和音符收纳于大地的襟怀。一切归于宁静,只留下一场音乐会收场后的清幽。
他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坐在凳子上的身体在太阳照耀下,犹如一个淡然的坐禅者。要是真的像修行者那样心无旁骛地接受阳光的洗礼,那该多好啊!可惜,佛系的心态只能存在于真正的隐者身上。而他,既不是严子陵,也不是陶渊明,只是一个现实中的劳动者。丰富多彩的生活就像天上飘飞的彩云,用迷幻的眼睛去看,用彩色的心思去体悟。那里的仙山,海岛,以及目光所及的人都超脱在缥缈意境中,等待神话的降临,等待传说的续写。当你真的迈开大步追逐云仙之美的时候,它们也只会在人生的某一章节让人的心智迷失。
他是清醒的,片刻功夫又回到现实。黑黝黝的土地上被满满的爱意填充,寄卧在上面的荠菜,苦蔴子,和未开花的蒲公英水灵灵地沾满了春天的灵气,向着地头上的浇灌者舒展开最迷人的身姿。两趟静静等待的水管里还在缓慢渗水,白色,蓝色,灰色因为水的滋润干净得一尘不染。它们完成了使命,紧紧地贴在泥土上,等待主人的指令,他们知道那个指令来自一个小小的遥控器。
他定了定神,因为浇完了这块地而感到心安。在这里,他是主角,命运的主宰者。尽管腿部的疾病让他走起路来费劲,可他却从来不向命运低头,就像驾驭年轻时那匹生产队最烈性的马,斗志昂扬。然而,他感觉到了力不从心,否则自己也不会搬着碍手的凳子作为自己干活的另一条腿。
他去地头上解水管头,一手攥紧,一手用力去拧。手在颤抖,水管的接头也在颤抖,水流从松开的管头滋出来。他开始怀疑,难道这就是那个干净利落,被无数掌声和赞美声包围着的自己吗?终于拧开管子,水流委屈地涌出来,冲向大地。他脚上,裤腿上,迸溅了数不清的小水花,小水花贴在衣服上,顺着毛孔往里钻,生怕被太阳抓住消灭掉。
此时的他,淡定的脸上有了些许无奈。这就是对岁月流逝的无奈,对年轻时的精力一去不复返的无奈。诗人可以将无奈写入笔墨,朱耷可以隐藏在山水中。而他自己,只能对着土地,水管叹息,叹息过后就是一种释然。他猫着腰干活,头尽量抬起,解开离地头最近的那段水管,开始卷起,每卷三米或五米就要把腰直起来捶捶。一卷没有到头,他就累得只能坐在板凳上歇会儿。
路过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劝解道,大哥,你看你的腿都成这个样子,还不让你的儿子儿媳妇来卷管子,该让孩子们分担的,你就少操点心吧!他抬起头看着路人,淡然地说,没事,哪能啥事都指望孩子。他们有他们的事,儿子在矿上上班,老加班,回来也不行。儿媳妇在钢厂,也不好请假。路人笑了笑,大哥呀,再要强不服老不行啊!如今不是你挥着鞭子赶马车的时候了。
他怔了一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是啊,当年赶马车,脱窑坯,挖海河的日子,多么让人留恋啊!眼前的水管,卷起来如今感觉比坯斗子还沉。
地头上的水管卷完了,脚步就要往里挪,他伸出脚来,踏进去半步,松软的泥土即刻来了小性子,一下子没过了脚面。他暗暗叫苦,陷进淤泥中,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说去年浇小麦封冻水的时候,有人因为把陷进去的脚拔出来而扭伤了脚脖子。如果年轻的气候,身轻体健,根本不当一回事,可现在呢,一点一点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稀泥到了小腿肚子,脚探到底再拔。等到一切稳当之后,他侧身把板凳搬到面前,双手拄着板凳用力,陷进去的腿绷上劲,用吃奶的力气往外外拔。他的额头渗出了汗水,腿还是没拔出来。此时那个刚刚说话的老头,走出不远,见此情形折返回来,让他别动。自己用手抓住了靴子口,然后两个人一起用力,一边喊号,一边往外拔。一下,两下,三下……脚终于拔出来了,他狼狈不堪地坐在凳子上,光剩下大口出气了。
被脚踩过的淤泥恢复如初,浅浅的表面,潜藏着恶作剧结束后的鬼魅,原来,大地有时也会和人开玩笑。他想抖落靴子上的泥,可这烂泥就像粘人的小猴子,狗皮膏药似的,怎么也甩不掉,于是只能用改锥一层层刮去,而后在水井出水口处清洗。
刚才拉他的人打趣道,大哥,怎么样,尝到苦头了吧!再要强也得服老。他没有情绪低落,声音依旧铿锵,只是带了些许苍然,说,不服老真不行,看起来,我们真的成了老古董啦?而后,又不甘心地说,难道我们真得成了啥事不能干的老古董了?
由于身体原因,他不得不放弃进入地里卷水管的念头。他看着老伙计,卷了个纸烟递过去,那人接了,给大哥点上。一起看着绚丽的阳光在天地间播洒。就在这个时候,下班的儿子来到地里。和两位长辈打了声招呼,换上靴子,踩着到达小腿肚子深的淤泥去卷管子。那强劲有力的步伐,坚定刚毅的神情,真的让人羡慕。路人捅捅大哥的胳膊肘,指着身手敏捷的孩子,小声说,怎么样,大哥,看看你的儿子怎么干,这身手,服气不服气?
他没再说话,心里感叹道,还是年轻好呀!看看孩子,还真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风范,难道这就是孩子继承的我们身上劳动的基因?可他不会就这样瞅着,干了一辈子的活,哪能光看着儿子干呢?于是,他把注意力投向电动车,没有锄头,只有一个尖锹。于是,他从车上取下来,到沟塄上去挖野菜。边走,边拽着那个当做自己半条腿的板凳。
路人对着他,无奈叹息道,我的大哥呀,你就不能停下来歇会吗?难道你真的是为没完没了的劳动而活着的吗?儿子也对着他大喊,爸,你别挖野菜了,咱家不是还有那么多白菜吗?
他装作没听到,手里的锹在野菜间穿梭。不能卷水管,就在这些野菜中找到自我价值,为自己而活,在劳动中寻找到人生的快乐,这或许就是一个庄稼人最崇高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