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都在客厅，电视里放着春节晚会。
　　 虽然在很多人家，春节晚会已经不是必备的年夜饭，可是他们家不一样。父亲、母亲和他，都爱坚守某些东西。
　　 他们一边看着节目，一边聊天。聊着聊着，父亲就没有了声音，再去看，老人的头后仰着，嘴微张，已经睡着了。自从父亲生了癌，精神就越发不济了。他叹息着，走过去帮父亲盖了一张毯子。
　　 父亲突然抬起头来，好像刚才睡了的不是他一样，声音很响很有力：“几点了？”
　　 “九点了。”他低低地回答：“您要是瞌睡，您先去睡吧。”
　　 “瞌睡？我不瞌睡，精神好着呢。”父亲张嘴打了个哈欠，一点浑浊从眼角冒出，又被父亲抹去了，然后，父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用心看电视。
　　 父子俩继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一会儿，又没有了声音。
　　 他不再说话，也没有去喊父亲，也许，父亲能多睡一会儿。
　　 “几点了？”父亲的声音又响起来，还是很响，很有力。
　　 “九点四十了。”
　　 “九点四十了？”父亲的声音有些惊异，“这么快？刚才没啥事吧？”
　　 母亲在旁边笑了：“这大年下，能有啥事，没事，你要是想睡，就睡吧。”
　　 “我不想睡，我精神好着呢。”父亲又努力睁大眼睛。
　　 到了十点半的时候，父亲又从小睡中醒来，接着又问几点。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在等，等一个电话，一个年三十必来的电话。
　　 有时是在八点，有时是九点，最晚不超过十点。今年十点半了，还没来。
　　 他想起十年前大年三十的晚上，他陪着父亲去银行。父子俩个子都很高，那时父亲虽然六十多岁，但是身体还算不错。父子俩都穿得很厚，像是裹在被子里的熊。厚厚的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看着父亲的脚印，已经有些歪歪扭扭，他赶上几步想扶住父亲，却被父亲拒绝了。
　　 “爸，你冷不？”
　　 “不冷，爸心里急啊，这心跟火烧了一样。”
　　 “爸……”他呼出的气迅速模糊了眼镜片，路都看不清了。可是父亲着急，他凭着感觉跟在父亲后面往前走，凑着父亲喘息的间隙才敢取下眼镜擦一擦。
　　 “钱装好，别丢了。”
　　 “哎，我知道，爸。”
　　 父子俩走了七里半路，终于走到了银行。这么远的路，愣是一个人都没碰上，也是，这大雪天，不是急事，谁会出门？
　　 一万块钱放进了自助存款机，输入账号和密码，好，完成。
　　 “你二叔有了这一万块钱，就有救了。”父亲松了一口气。
　　 “嗯，一定有救，爸，你放心吧。”
　　 回程也是七里半，回去的路上，父亲没有拒绝他的搀扶。
　　 从那以后的每年大年三十，康复后的二叔都会从另一个城市打电话过来，老哥俩唠着家长里短，一边唠，父亲还一边喝口小酒。
　　 今年，这个电话没来，现在已经十一点了，父亲还在等着。
　　 他奇怪的是，直到现在，父亲都没有提他是在等二叔的电话。
　　 最后，零点钟声敲响，父亲再也熬不下去，被母亲扶着，到屋里去睡了。
　　 他坐在客厅，忽然流了满脸的泪。
　　 这个新年，太苦了。
　　 父亲在年前查出了癌症，眼看着高高壮壮的父亲变得衰弱，他的心疼极了。
　　 原来，平日温吞的生活，不过是一层纱布，揭开纱布，他才知道，自己是如此地爱父亲。父亲的亲人，除了他，还有远在另一个城市，十年来每年大年三十都打电话的二叔一家人。父亲生病的消息他是告诉了二叔家的弟弟的。
　　 初一这一天，父亲和往常一样。来拜年的人很多，到了晚上，父亲早就没有了精力，洗洗睡了。
　　 初二这一天，他陪着老婆回丈母娘家，在丈母娘家吃了两顿饭，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床上了。
　　 初三和初四，他接待同学和朋友，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注意父亲。
　　 初五，终于没事了，他陪父亲在阳台坐着。
　　 唉，父亲接连不断叹着气。
　　 “爸，你有啥事？”
　　 “没事，没事。”父亲摇摇头。
　　 他又和父亲说起了老家的事，父亲有了点兴趣，却总忍不住叹气。
　　 “我这病，儿子，难为你了，花了不少钱，这后续……”
　　 “爸，你不用操心这个。”
　　 “你二叔……”
　　 “您想我二叔了？回头让小雨带他过来看您。”
　　 “唉……今天初五了。”
　　 “嗯，初五了，明天我就上班了。”
　　 “你二叔……”
　　 他看到一旁的母亲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有些莫名其妙。
　　 “你二叔今年没打电话来呀，是不是他那个病又犯了？”
　　 他愣了，原来，父亲还惦记着这个事呢。
　　 他的心里开始不舒服了，怎么今年这电话就不来了呢？
　　 “咱给二叔打过去不就成了，也许二叔家里有啥事呢。”
　　 父亲不言语，他拨通了二叔的电话，电话那边欢声笑语的，二叔的声音中气十足。
　　 可是，他听着，哥俩的唠嗑没那么香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