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在风里听儿时密语(散文)
“这里是风道,你快听,多好听啊!每阵风声都不一样,像是在秘密私语。”妻子兴奋地对我说。
周五晚上不用接孩子放学,晚饭稍早一些。饭后,我决定带上皮皮,陪妻子去散散步,消消食。忙了一大天,说了一大天话,晚上不想说话,便选择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走过村子最后一盏路灯。夜色深了些许。路两旁是两片杨树林,西侧浓密一些但面积较小,东侧稀疏一些但面积较大。杨树巨大的树冠相互交错,形成一个巨大的灰绿色拱门。我不知道,妻子说的风道是不是这处拱门口。
风声忽大忽小,枝叶摆动密度忽高忽低。
初夏夜风拂面,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爽。我张开双臂,清清嗓子准备“高歌一曲”,妻子打断我:“先别唱,先听风。”
等到北边村民家监控灯灭掉后。我们背靠背,双手十指相扣,全身放松,闭上眼睛,仔细去聆听……
风,忽而如万人会场里鼓掌齐鸣,忽而如少女们含羞窃窃私语,忽而如爱人俯于耳旁均匀的呼吸,忽而如母亲在夏夜的屋顶轻轻把我唤醒,忽而像数只燕子低空划过,忽而像无数只蜜蜂振翅长鸣。
今晚我没喝酒,但我知道自己醉了。一辆由远而近驶来的汽车吵醒了我。我唤回皮皮,但它依旧在夜色里嗅着什么?寻着什么?是一处同类留下的尿痕,还是风里携带着它熟悉的言语。
我对妻子说,咱们站的这块地方,以前是村里的老磨房。妻子说:“小时候,每个村里都有老磨房,当时磨面还要排队呢,现在也没人磨面了,也没人愿排队等了。”
“是呀!人们宁可去医院排号等一天,等两天……平时也不愿为养生排队等一会儿,好像他们的时间只配在医院里挥霍。”我不屑地说道。后来我们谈到辟谷,谈到养生,谈到时光流逝,谈到岁月匆匆
风,继续吹着,唱着,忽大忽小……
一、老磨房
从我记事起,村南就有座老磨房,它位于村子东南角。一间低矮的屋子,两扇对开的木质窄门,一整天都是敞开着。门的南侧是一扇低矮且窄小的木格窗,窗户上常挂着一些蛛网,珠网被面的粉尘压得摇摇欲坠。
磨房很矮。它不营业时,村里小孩就踩着格子窗,爬到房顶玩耍,磨房北侧有一土堆,伙伴们相互斗勇,看谁敢从房上跳下。孩子们从东侧爬上,从北侧跳下,像是循环登台表演。
这里是去姥姥家的必经之路。无数个夜晚,当母亲带着我和小妹走过磨房。在我心里就算是离开了村子,安全感随夜色深沉越来越淡。我抓紧母亲衣角,跟得更紧了。或是走到母亲的前面,这样我就不用担心怪兽趁着夜色在身后里把我抓走。从姥姥家回来,走过村南小桥,当看到月色下的老磨房,安全感又回来了。我再次故作大胆地走到前面,对后面的母亲说:“娘,别怕,我保护你!”突然,一只睡惊的野鸽子,为保持平衡抖了抖翅膀“哗啦啦,哗啦啦”吓得我赶紧跑回母亲旁边。
母亲的笑声推开夜色,护住我和小妹。
白天的老磨房唱起歌来,一天都不停歇。
母亲用地排车推上几袋粮食,到老磨房前排队等候。磨房里的电机从轻缓到急促转起来,粉尘四起。磨房主人像个雪人,头发是白,眉毛是白的,胡子是白的,整个脸都是白的。他可着嗓子与来磨面的村民沟通。待正常后,村民退出小屋,让耳朵感受一下短暂的清静。快磨完时,村民赶紧上前帮忙撑开化肥袋子。主人拉下电闸刀,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他把电磨下那如大蟒蛇的布袋子,顺进村民的化肥袋里,抖着一点点往前赶……
不知从什么时候?磨房说话越来越少,最后变成了哑巴,它彻底安静下来。像一位耄耋老人,整天不言不语,静静地坐在村南,等待着什么?村子里有了新磨坊,电机马力更大,动静更大,但很少磨白面,大都是杂粮面或牲畜饲料。
我实在记不起,老磨房在什么时候被拆掉的?如今每次路过这里,总生出一种错觉,它还在等着村民来磨面……
二、滩涂
老磨房门口是村里最东边一条南北路,它贯穿村子南北。在大路东侧是一片滩涂,滩涂上种满了柳树,柳树大都很小,如成人胳膊般粗细,也有几棵大点的。
每年春灌来水时,这些柳树会泡在水里。春灌结束,每棵柳树上都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泥痕。雨季到来,这里再次被水淹没,变成村里孩子们的游泳场。大孩子们会在滩涂东侧的小河里嬉戏、摸鱼、游泳。小孩子们还不会游泳,就在这片浅水区抓着柳树荡水玩,有时也会学着大孩子瞎扑腾几下。以手当脚扒着水底向前走,双脚有节奏地上下扑腾,在远处看,像是真会游泳一般。
我是在这里学会的游泳,在浅水区练习数日后,我试探着向深水区进发,来到最后一排柳树下,双手抱紧柳树,把身体置于深水区,继续练习。由于水深原因,脚上阻力大了,同时浮力也大了,我鼓足勇气,一咬牙松开柳树,随即双手有节奏地拨水,双脚配合着双手有节奏地打扑腾,这次身子没再下沉。我大叫一声:“俺会游泳了!”虽只游了一小段,成就感依旧爆棚。
如今这片滩涂被填上了土,比以前高了不少。北半部分还被盖上房子,南半部分种上了树,岸边被倒上了一些杂物,盖上了几张旧纱窗,显得脏乱不堪。有一棵老柳树还在,它树身皲裂,还有很大的树洞,看上去不怎么茂盛。它像一位老者,见证着老磨房的兴衰,见证着属于这片滩涂的往事。
三、桥头残垣
我和妻子走过村南小桥,走在通往李堂村的小路上。左侧是大片麦田,浓密的麦苗在夜色随风摇摆,像是一层层灰绿色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右侧是村南小河,河堤上是一排高大笔直的窜天杨。杨树叶子在风中挥舞,它不同村南的树林那般浓密,它的音色显得单薄了一些。风顺着树扑下,扑在我与妻子的脸上,扑在树下的小河里。黑黝黝的河面荡起层层波澜,一浪接一浪,一层盖一层,像是岁月更迭,给夜色里增添了几分神秘。
我走下河堤。这里有一处平整之地,是旧红砖砌成的。有几块砖摞在一起,成了简易座位。我和妻子坐在上面,抬头望向夜空,天角几颗星在闪烁,远处树林一丛丛树冠在夜空里像是一幅巨型的水墨画。河沟映照着星光随风荡漾,让人心旷神怡。茅草丛随风摇摆,里面或许正藏着一只野鸭子,几只青蛙?它们不发出一丝声响,像是睡着了,更像是怕我发现。
我摸起一块鸭蛋大小的砖头,投进水里,“扑通”一声,一圈圈涟漪在夜色里荡开。我望向桥头,突然发现,我记错一件事。现在的桥头并不是小时候那座桥,我踩着的这段残垣才是儿时那座小桥。我闭上眼睛,任思绪穿回儿时。我曾经清醒的记忆却变得异常模糊,我开始对比旁边的田地,对比那条向东通往左庄的小路,对比那条向西通往村里路,对比岸边的几座民居,我可以确定脚下这座小桥才是当年的桥头。新桥为了取直村子和左庄的那条路,往北推了大概有三四十米。
儿时的小桥是三孔拱桥,如今的小桥则是一孔拱桥。桥洞很大却不知被谁用碎砖渣土填了大半部分,只有桥洞西侧有一处供水通过。我站在旧桥残垣望向新桥,开始有些怨恨它。它的出现方便了村民出行,却搅乱了我的记忆,搅乱了我儿时的梦。我一直把它当成了儿时那座小桥。这一刻,站在老桥头上,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
我告诉妻子。脚下这座小桥,写满了我儿时的记忆。每个周六中午放学后,我都会来这里滑到桥下去挖黄胶泥。这里的胶泥很有特色,可塑性极强,而且不沾手。挖一块黄胶泥,一众伙伴爬上桥头,在水泥桥栏上各占一个地方,或背对背,或面对面,开始摔泥碗或是把它们做成球、轮子或摔成正方体、长方体、圆柱体、三角形……再去河堤上折来树枝,把它们插成机器人、小汽车、房子、四不像的怪物。
夏日雨季,村里孩子会在桥南桥北游泳戏水,摸鱼捉虾。桥南整片水域出鱼量很大。游泳的时候,伙伴们会互相激将,看谁敢从桥洞钻过。由于桥洞较小,湍急的河水在这里打着漩漩,你拥我挤着穿过小桥。
我尝试钻过一次。在桥洞口,我靠着外扩的桥壁做了几个深呼吸,憋住一口气,心一横钻了进去。水虽刚流到里面却很凉,从黄色变成了黑绿色,再变成黑灰色。一股前所未有的压抑和恐惧袭上心头,我有点后怕猛得一抬头,撞在桥洞壁上,本能地“啊”了一声。但声音还没发出便化成咕噜声,河水也借机灌进嘴里,我顾不上被呛水的难受,赶紧用力向外游。水从黑灰色变成了黑绿色又变成了黄色,我知道出了桥洞。猛抬起头,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在伙伴们的欢呼声,我像是凯旋而归的将军。
我立于新桥头,望向三十米开外的旧桥残垣。它带着我儿时的快乐,躲进窜天杨树林里,藏进河堤的茅草里,隐进浓浓夜色里。一阵风袭来,水面再次荡起层层涟漪,层叠推进,撞击在刚才我们所坐之处脚下的碎砖上,撞进我的心里……
四、歪脖柳树
磨房西侧是一片柳树林。这里的柳树比路东的柳树要大很多。大部分树身粗到七八岁孩子双臂抱不过来。这些柳树长在一片洼地里,每年雨季洼地会存满水但比较浅,最深处也就到七八岁孩子的脖颈处。有的大柳树,树根一半长在岸边一半泡在水里,有的则完全泡在水里。这些水是死水,是街道上或村民院里排出的雨水,水不是很干净,常看到一些大鹅和鸭子在这里嬉戏。
夏天时候,不会游泳的孩子会来这里下坑,其中女孩居多。洼地西侧水较深,岸边长有一棵歪柳树,它整个树身树冠呈四十五度倾斜到洼地上方,成了一处天然跳水台。
村里小孩都喜欢爬这棵柳树。女孩们喜欢坐在粗一些的树干上,光着脚丫荡来荡去。太阳光穿过枝叶撒在洼地上,斑驳的光影散落在女孩儿们脸上,身上,脚丫上,形成一幅绝美的乡村水墨画。我小时候画的简笔画里,有一个场景最为常见。一棵老柳树倾斜在池塘之上,微风拂过柳丝轻舞摆动,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两个女娃娃扎着辫子,穿着裙子或短裤,坐在树干啥,两条腿在树干下荡来荡去。光影交错,如梦如幻,人在树上,影在水里,让我想起那句歌词“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男孩子们胆子大会坐在更远的,更细的枝干上荡秋千,晃着晃着“扑通”一声跳进水。瞬间激起的水花溅在女孩儿的身上,换来一声娇嗔。随后,折下柳枝砸进水里。
在歪脖大柳树西边,有一座很大的老式农家院,独门独户。大门很小,很古典,门楣上挂着几个不知道作何用的铁圈,给小院带来一层神秘感。院里住着一位老医生。小时候头疼脑热常来这里拿药或打针。有一年,他分配给我们一个任务,去滩涂上捉蚂皮(蚂蝗)拿来换糖果。那段日子,村里孩子放学后就拿着罐头瓶,去滩涂上或小河边捉蚂皮。后来听说他是做药材之用。
我抬手看了下时间,不知不觉间,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村子静了下来,只有风依旧刮着,树叶依旧“哗啦啦,哗啦啦”地唱着。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地转身向回走。村民家的监控灯亮了起来,院里的狗叫了起来。皮皮跑到门口把鼻子凑到门缝上,逗得院里的狗叫得更欢了,我赶紧唤回皮皮,怕它们的狂吠惊扰到风里的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