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舍到庙上的孩子(散文)
一
长在三年困难时期,本已经是人生的一大不幸,偏偏还被“圈”进了一个三流小学接受启蒙初级教育,这就更在那稚嫩的心底留下了一道咯咯愣愣的疤痕。
依稀还能忆起她的模样,是一座很有些欧式风格的砖混平房。用如今积累的知识,外墙装饰简约大方,正门上方的女儿墙气势不凡,还有那明显有别于中式民居的大玻璃窗,一切都显示着,这应该是具有新艺术学派风格的单层建筑。在偏脸子安字片的辟陋小街上,就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
五十年代末,我终于背上了小书包,迎着夏秋温煦的晨风,迈进了这座曾路过多少回,盼了多少次的“圣殿”。
给我们当班任的那个女老师,太漂亮了!梳着短发,烫着大波浪卷儿的刘海儿,下面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有王晓棠的神韵。嘴巴似乎大了点儿,可当她笑的时候,却像是熟透了的石榴咧开了嘴儿,露出了一口齐整的白牙,伴随着那没有一丝娇柔造作,亲和的如天使一样的纯真笑声,我们这些小家伙,就像被施了魔法,受控于磁力,瞬间就聚拢到了她的身边。
喜欢就是最大的动力,会释放出一种说不清的魅力。她讲课的时候,我们班的同学,都是俩小手背后,小腰板儿溜直,聚光的绿豆眼儿,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板,随着她的手势移动。根本用不着提醒约束,那课堂纪律老好了!看得出来,她也是打心里喜欢我们这些孩子。还在放学的时候,领我们几个班干部,去了她在警察街,哦,就是后来改称了友谊路军区大院儿对过儿的家。好像是新婚不久吧,墙上挂着的照片,她幸福地倚靠在一个戴着大盖儿帽,佩着军衔戎光焕发的解放军叔叔肩头……
像一个大姐姐一样,这样的老师若是一直能教我们该有多好!可偏偏老天闭了眼,一丁丁也不考虑我们的意愿。一学期刚过,再开学的时候,她不见了,只听说是随军调转了,而我们的噩运却接踵而至了。
二
“叮铃铃——”上课铃刚停,一个梳着两个髽鬏短辫儿的年轻老师,夹着教案走进了教室。“立、礼、坐”的礼仪过后,她开始上课了。细眼翘鼻子小嘴巴,长得挺标致,可就是瞅着她有点儿不对劲儿,圆如满月的脸,冷冷的就是那种故意绷着装出来的严肃,一点点亲和劲儿都看不到。
七岁八岁不当狗意的小家伙们,虽稚嫩得傻白傻白,可直观的感觉应该是最准的。果然,有个后排的男生耐不住了,他在兜里掏出了炒黄豆,“嘎嘣嘎嘣”,还嚼出了声。她呢,瞬间细眼圆瞪,目光如锥,直戳在那个同学的身上。更叫人没想到的是,紧接着还怒气冲冲走下讲台,直奔那个坐在后面的男生,细蚕眉秒变柳叶刀,声色俱厉,“交出来!”那个同学本能地打着哆嗦站起来,谁知更富有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小男孩儿一猫腰从裤兜里掏纸包黄豆时,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故意的,突然“噗”的一声,放出了一个挺响的臭屁!轰的一片嘘声,继而爆发出了哄堂大笑。小老师那僵硬的脸,像是苹果梨被淘气包泼上了色儿。一扬胳膊,把那包当时不知道有多金贵,能馋一溜孩子淌哈喇子的炒黄豆,狠狠地抛出了窗外。“哎呀,我的黄豆啊!我统共才分了这一小把,老师你赔我,你赔我呀!呜呜……”
小老师可没惯着他,走上讲台,又来了节目。把教案一划拉,“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本夹子,又狠狠往讲台桌上一摔。然后就双手交叉抱着肩膀,一言不发地靠在窗台上了。这一靠,就是45分钟,直到下课铃响。接下来的几天,她仍然余怒未消,窗台仿佛变成了她的讲台。现在想想,她虽然大小叫个老师,可实际上,她本身就是一个孩子。是那种比我们强不了多少,还应该在爸妈身边耍小性子的小丫头!
一人弄景,全班倒霉,我们班就此变成了没娘的孩儿。半学期没到,讲台桌上,又换了新面孔。
“同崤(学)们,俺叫张桂香,往后就是恁们的班任老师啦!”高喉咙大嗓门儿,满教室震得嗡嗡响!可叫人忍俊不住的,还是她那一口纯粹的屯子腔儿,浓浓的大碴子味儿。有个女生跟她家住得不远,她也好像认出来了,立马格外地热情,“你是不是也住在挽(我)们家那同一条该儿(街)上?挨着那个酱疙(音读嘎)瘩厂吧?咱两家真的离不远辖儿呀!”后来那个女生告诉我们,我爸说的,你们的那个张老师,她全家都是刚从外县搬来哈尔滨的。大屯刚进城,又挨着酱菜厂,怪不得一张口,就是一股臭大酱的味儿!班里那个外号小辣椒,还特有煽动力的女生,又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张桂香,大酱汤,把学生也按进了咸菜缸!”这话也不知道是哪个嘴快的传进了她的耳朵,我们于是又成了遭殃的池鱼。不过她倒是挺大度,没像上一任给学生罢教治气撂挑子。讲课也还是尽心尽力,可就是有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跟这样的老师学普通话,那就只能是做梦啦!后来她更爆出了雪里埋孩子的大冷门儿。期中考试的时候,她拿着橡皮判卷子,把那几个差生的分儿都撩上来了,全班的平均成绩忽悠一下就坐上了直升飞机。
三
再用一句时下东北人也还习惯说的嗑儿,接二连三地折腾,我们这个班学生的纪律,学习的成绩,那就是“呲溜呲溜”地往下滑,搂不住啦!到了三年级下学期,这些“没娘的孩儿”,终于应了那句老话,“好孩子哪有往庙上舍的!”成功地被区教育局整体打包连锅甩,一气就甩出了安字片儿,还跨过了铁道线儿,甩到了足有三公里外的那个伪满洲国留下的,不知是小鬼子的兵营,还是仓库,一溜小门小窗小平房的学校,怕是比破庙也好不了多少的地儿。哦,跟我们班作伴儿同时被舍的,还有一个难兄难弟,也总是“打狼”坐红板凳的差班。
人都有三天新鲜感,小学生就更是这样。校舍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大冬天还得在教室里烧铁炉子,搭拐弯儿的铁皮烟筒取暖。煤不好烧,火苗儿也上不来,倒烟挨呛不说,冻的连笔都捏不住。可室外的操场却是很大气。连体的两校共用,比原来的那个欧式校舍的操场大了好几倍,上间操再也不用担心伸平胳臂碰着人了。
那天上间操,教导主任,一个有花木兰气质的老师,亮相了。
“同学们,大家几乎天天都唱少先队队歌,可对照我们自己,你做到了吗?你们是祖国的花朵,肩负着中国的未来,任重而道远哪……”
强将手下少弱兵。赶上第一节音乐课的那天,我和另外三个男生去教员室,搬那台看上去都老掉牙了的脚踏立式风琴。恰巧套间校长室的门敞了一半儿,里面的对话传了出来,“我的大校长,你给我的这个班我带不了啊,基础太差了!你知道吗?我昨天出了几道题测验了一下,结果有三分之一不及格!这学不知是咋上的,猪脑子也不过如此吧!”啊,这是昨天学校派给我们的新班任。“高老师,辛苦你了。让你带这个班,我们也是考虑了再三,你有这个能力。”是那个戴着一副白镜框的校长的声音。“哦,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同时来的那个差班,你们的学年组长殷老师,自动请缨啦!不为别的,他们都是和共和国脚前脚后出生的新一代人,代表着我们国家的希望。我们没有权利让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成为次品!忘没忘古人说过的话,孺子可教也!‘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是我们当老师的责任哪!”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小学的那个李校长,是哈市教育界的一位颇有声望的民主人士。
接下来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我们这些已经在起跑线上就被落下了的孩子,舍进了“破庙”,却遇上了恩师,成了有娘的孩子!两年前,我曾专门写了一篇“高老师的高招儿”的小文儿,回忆了恩师那燃烧自己,诲人不倦的宝贵时光……
1964年的小升初全市统考,我们班没有一个落榜生。全校六个毕业班,300名考生,有三个跃了龙门,考入了远在南岗区霁虹桥头的省重点校,哈尔滨三中。作为其中的幸运儿,我清楚记得,我们仨都是出自于那两个被打包甩过来的差班,是“舍到庙上的孩子”。
2025年5月16日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