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丁”的真相(小说)
行美在一座无名的山里走了一天,黄昏时分,连滚带爬终于走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片平地,散落几块巨石,可以坐下或躺着休息。他走上来才发现,已经有几个人在了。有两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一个在烧水,一个在巨石上整理东西,有一个四十多岁左右的男子在稍远的巨石上打坐,还有一位看上去能有七、八十岁的老者站在崖边,向远处眺望。两个男孩是平常装扮,打坐男子青衣布鞋,观其状貌,呼吸与山岚同步;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位临崖而立的老者,白发用木簪随意绾着,宽大的麻衣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几个人衣着朴素,精神矍铄。巨石上散放着白纸、笔、墨,杯、壶和一个棋盘,棋盘上已经落了几十手黑白子。
行美看了一眼棋局,没看出胜负来,想近前再细看,他的脚下踩碎一片落叶。老者转过身来,行美呼吸一滞——那是张难以言喻的面容,既有仙风道骨的清癯,又带着母性般的慈祥,就连眼尾的皱纹里都似乎隐藏着智慧。
行美抬头,老者正看向行美,行美笑笑说:“老人家您好!”
“玩几手?”老者看见行美眼光瞄着棋盘,便指着巨石上的棋盘道。
黑白云子纠缠如龙,行美觉得有点像《血泪谱》记载的“血泪局”,又不敢肯定就是。
行美又看向老者,觉得他很面熟,又确实是个陌生人,突然反应过来,这老先生竟是难得的男人女相!非常地和善可亲,所以会很自然地产生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不过老盯着人看,实在是不礼貌,于是赶紧说:“局势尚且看不明白,哪有资格上来落子。”
行美实话实说。他爱好围棋,比赛拿过名次,但这盘棋的杀伐之气让他心惊。
老者道:“玩嘛,当不得真。随便说说。”
行美走到巨石前,坐下,盯着棋盘,思忖半天,小心翼翼地说:“黑棋占据三角多边,根基扎实,白棋虽占一角,但是四方伏藏,已经直入腹地,气势如龙。黑棋易守难攻,白棋多面出击,最终黑白应该平分天下。不过,纹枰对弈没有平分天下一说,只是我看不出最终结果。”
老者问行美:“你觉得什么结果最好?”
说话间,老者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打坐男子。行美有点明白,这局棋,可能是男子和老者对弈,对到现在这个局面,男子精气消耗太大,神魂无力坚持,只好中断对弈,跑到一边打坐吸收天地灵气精华,补充消耗的精气神。
行美收回目光,信口说道:“双方棋力凶悍,互不相让也是没有办法,白棋守拙明显,有容人之心;关键是,黑棋咄咄逼人,打法无赖。白退则亡,正面硬钢,实属无奈。双方杀戮太过,有违天和,不如就此握手言和,天下二分,皆大欢喜,十全十美。”
老者笑道:“十不可取,世间之物,必无十全十美之可能。十有一缺,乃是此方天地道德之设定,故九为极!西方用十,宗教所为,立十以为图腾,聚拢人心于此一处,灌输信仰为己所用。所以,十全十美只是世人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一种美好的幻觉。”
行美说:“是啊,中国人用六用九不用十。”
老者道:“用六用九乃是属性之极,非是讲数。讲数言九为数之极。你说的用九,也对,也不对。说它对,是用九的知识很普及,这些知识都是用九的注脚。说它不对,是还有一层隐而不彰,鲜为人知的存在,那就是中国人用‘丁’不用‘十’。‘丁’字你可以看作是‘十’字不出头,出头那部分变成向下弯!”
“用‘丁’不用‘十’?”行美还是第一次听闻此说,心中不免大吃一惊,顿时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老者道:“你能说出用九用六,说明你也熟知周易,《周易》乾卦用九,坤卦用六,但真正的奥秘在‘丁九’之数。‘十’字象征的西方文明追求完美扩张,而我们的‘丁’字文明——”
“藏锋守拙。”行美脱口而出。接着问道:“为何是‘丁’,而不是‘丙’?”
老者笑道:“一代伟人曾经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所以,世间旺猛之火皆不如‘丁’!”
说话间,老者拿起一支大号狼毫牛角斗笔,伸手在墨碟中轻蘸两下,随手在白纸上写下“一”横,纸上,白纸之上,随着这“一”横的收笔,隐约传来一声蚕帛撕裂的声音,又如金玉相击之脆鸣,转瞬又如滚雷横空……细看纸上墨迹,“一”墨漆黑,竟有劈开混沌,迷雾散尽,虚实若定之浮光掠影闪现。
接着,老者又在“一”横中间写下一“丨”竖,可了不得了,怎么会在这“丨”的两边仿佛看到了山海男女,汪洋倒灌,山崩地裂之情状闪现……
在“一”、“丨”交汇的地方,如若黑洞一般呈现出一种横扫环宇不可匹敌的力量。
写完,老者放下牛角斗笔。
行美说:“不对啊,您这不是‘丁’而是一个‘T’啊?”
老者道:“谁告诉你这是‘T’字,这就是‘丁’字!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栖昆仑。能愈多而德愈薄矣。故周鼎著倕,使衔其指,以明大巧之不可为也。试问,当时有西洋‘T’字吗?八零年代以前,英语尚未普及,又有几个人知道‘T’字?学写汉字,要用你的心眼来学来写!”
行美故意问:“您怎么不说慧眼?”
老者道:“慧眼是释家多用语句,非是华夏本源。华夏本源,讲究心神魂魄道德,俱与道合,心眼即道眼。”
老者笑笑,接着道:“一画开天,一柱立极,天地定位,四季八方,时空顺序,各归其位。你看十字不出头,上面出头那部分落到下面作弯钩。弯钩需藏而不显,引而不发,有而不为,只在需要之时方可取用,用后即藏。世间一切的生与杀、予与夺,皆由此钩而出,大凶是它,大吉也是它!”
说话间,老者再次拿起牛角斗笔,没有沾墨,直接在“T”字下面向左上挑一笔。“T”字变成了“丁”字!
当老者最后提笔完成“丁”字弯钩时,笔在半空尚未放下,万里晴空突然划过几道长有万里的闪电,闪电带着惊雷落下,群山颤抖,万物哀鸣。惊雷二次落下,就好像是在头顶触手可及的地方雷霆爆炸一般,炸的行美眼耳失聪,心惊胆战,神魂欲飞……行美隐约看见云层中浮现出巨大的带着原始洪荒气息的金色符文——“丁”!它不像任何已知文字,却包含着所有文字的源头。
老者放下笔,顺手把写着“丁”字的白纸翻过来放下。惊雷顿消,清风拂过,百鸟争鸣,那几道瞬间的闪电惊雷恍若从未出现。
老者看着呆立一旁的行美,微笑说:“小子不错,没被吓趴下。”
“‘十’字文明靠掠夺扩张,像蒲公英遍布世界。”老者的手指划过空中,虚空中无数光点虚拟出美洲玛雅、欧洲凯尔特的十字烙印,“而‘丁’字文明……”他手指从空中落下指向地面,“把根系扎进时空本质。”
虚拟图像在继续演化:大洪水席卷全球,苏美尔人建造方舟逃生,而华夏先民在洛书指引下疏导江河。更有女娲娘娘挺身而出炼石补天……
“真正的文明不在器物,而在……”
老者双手自空中画出两条完美的“S”线条,“S”线条演化出人首蛇身的神祇形象——不是西方神话里的美杜莎,而是伏羲女娲交尾图的活体呈现,蛇尾缠绕的轨迹正是“丁”字弯钩的宇宙级放大。
“‘十’字文明用基因记载生物信息,我们以‘丁’开启文明基因存储天地规律。”
虚空中的虚拟图像演化出惊人场景:大禹治水,铸九鼎镇九州,将相关绝密数据编码为‘丁’字纹熔铸于鼎中;商王武丁在甲骨文刻痕里,嵌入了一个个变形‘丁’字的星图。
“九是时空的褶皱点。”老者指尖浮现九个相互嵌套的莫比乌斯环,“‘十’字文明追求无限扩张,最终会像超新星爆发般自我毁灭。而华夏‘丁’字文明……”老者继续展示九环中心那个永恒旋转的奇点,“懂得在第十个太阳升起前,将自己折叠进‘丁’字的弯钩里。”
“引而不发,跃如也!”老者说完,哈哈大笑,惊得林间群鸟乱飞。
“您,到底是谁?”行美紧盯着老者,疑惑地问道。
老者道:“此话怎讲?”
行美道:“您精通华夏文明倒也罢了,西方的竟也精通?连莫比乌斯环都出来了。”
老者笑道:“我是谁,不重要。你想知道为什么四大上古文明只有华夏延续下来的原因吗?”老者激动地一撸袖子,指着天空大地大声说,“因为我们把文明写进了时空的拓扑结构里,藏在这无边无际的时空大地中!你说,‘丁’字是八卦中的哪一卦?”
“坤卦。”
老者斩钉截铁说道:“错!是艮卦!”
虚空中竟然虚拟出三山五岳,虚拟出无数山岳险峰,最后回光溯源化作了巍巍昆仑。老者看着山岳变化,旁白道:“始于艮,终于艮。虚静的钩手人不识!”
老者的声音透着一种莫名的悲凉,行美盯着老者面孔,自己竟也感到一种悲凉涌上心头,他想找个地方放肆地大哭一场。正当他感到难过的快要失控的时候,眼前的图像变了。
虚空中的虚拟图像变成了全息星图,北斗九星(注:古称七现二隐)在灿烂的银河中格外明亮。老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看明白了吗?我们现在的北斗卫星,不过是把老祖宗的智慧发射到了天上。真正的导航从来不是指引空间……”
老者突然银河虚拟图中,抓出九颗北斗卫星的影像,把它们排列成洛书九宫,继续说,“而是校准我们的‘丁’字文明在宇宙时空中的坐标。”
行美眼前的虚拟图像,这九颗被老者排列成的洛书九宫突然放射出冲天光华,穿透云层,在天地间汇聚成巨大的立体的金灿灿的“丁”字。
行美出神地仰望着空中的“丁”字,老者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每个华夏子孙血脉里,都藏着文明重启的种子,每一滴鲜血的DNA中隐藏着‘丁’,每一条脉络中都隐藏着‘丁’。当‘十’字文明走到第十个周期时,就是华夏子民挺身而出的时候,这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宿命。记住,真正的传承不在书本……”
老者的话音未落,身边的树上落下了九片叶子,树叶歪歪斜斜飘落的轨迹竟构成完美的“丁”字弯钩。
行美用崇拜的眼神望着老者,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今日偶然相遇,小子三生有幸!平生第一次听到您的论述,石破天惊啊!我想我明白您老的意思了,华夏文明不容有失,华夏文明也不会有失!因为,她是‘丁’!‘丁’是薪火永传、传承不灭的原始动力,也是道德文明传递的核心动力和创世立世技术的核心动力!”
老者拍拍行美的肩膀,笑道:“从璇玑玉衡到北斗导航,我们始终在天上地下,在星空中书写‘丁’字。现在明白为何我们的GPS总是被干扰了吧?就是因为‘十’字文明永远算不准‘丁’字文明的时空曲率。比不过他们就要搞破坏,破坏又不可能真的毁掉我们。破坏是件好事,破坏一次,就意味着丁火的又一次升华。”
……
所有的虚拟图像都在行美的眼前消失了,如梦如幻的短暂经历让行美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大梦,他晃一晃头,四下看看,还是在山顶上,眼前还是有四个人,两个小青年还在忙活着,中年男子还在一边打坐,唯独老者站在自己的身边,却又感到他离自己很遥远、很高大,自己仰望也难以看清老者……行美感觉老者早已把自己融在那个谦逊不显的‘丁’字下面小小的弯钩里面了。
行美晃晃脑袋,动动身体,站直了,向老者抱抱拳,道:“您老绝非常人!小子行美实在是敬佩之至!敢问您老贵姓啊?”
老者笑道:“山野村夫何贵之有!老朽免贵姓丁。”
丁、丁、丁、丁、丁……行美满脑子都是这个“丁”字的声音在回响,音波在扩散,行美几度欲言又止,实在是不知说啥好,说什么都是多余。阳光从云缝中直射下来,照在老者身上,老者身上浮泛出一种圣洁的光辉,既像是可亲的长辈,又像是画中人物。行美正好站在他老人家的侧面,看着老者男人女相的侧脸,想了半天说了一句:“您真像个女神啊!”
夕阳落下,远远地落在远山尖上,象落在龙脊背上的一颗金丹。暮色初现,远处的物象已是朦朦胧胧,身边的倒还清楚,丁老听到行美的话,笑了,说:“你这是夸人呢?还是夸人呢?”
行美没有想到丁老还有这么幽默的一面,赶紧陪笑说:“夸您,夸您!”
丁老没有理他,笑着伸手朝向远方,仿佛是把远山上的金丹捏在右手的食指中指的指尖上,转身,手臂划过空中,指尖落在棋盘上,一颗白子举轻若重地落在棋盘中央天元位上。行美又是大吃一惊:“怎么敢这么走啊!”
丁老笑道:“有何不可!世人不都爱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都熊了呢?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行美俯身于棋盘上,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黑白白黑,把局势反反复复看个遍,看完,坐下,长叹一口粗气,朝着丁老伸出双手大拇指,道:“神仙棋局,精妙绝伦,怪不得啊!”说着话,行美又忍不住斜眼看向打坐男子,继续感叹道,“我这也是看了个大概!我辈凡俗哪里会看的清楚这天下往来大势,黑白胶着不定,须有一方主动或进或退路子方可走活,榨干我的精神也想不出进退落子于何处,您这天元一子打死我也想不出,也不敢这样走啊!”
行美激动地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抓耳挠腮地说:“太神了,太神了,天元如‘丁’,在空中制霸全局,整个落下的白子,单个看皆是死棋,串联起来看,竟成星火燎原之势,随便一子便会搅动风云,让整个黑子寝食难安,不得不退让求安。”说着,起身朝着丁老躬身下拜,“恳请您老允许小子追随左右,只为能得授一二,此生无憾!”
丁老扶起行美,笑道:“山野村夫泛泛之谈,当不得真。天时已晚,快快下山去吧,山下还有你要干的事情在等着你呢。跟我抛家舍业,不值当,不值当。”
说话间,老人指着山顶一侧说:“从这下去,很快下山,不需摸黑赶路。快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行美见丁老语气和蔼,态度坚决,知道拜师之事,实不可为,便问道:“您老在哪住?我想以后登门拜访……”
老人领着行美走到山顶边,做个手势,让行美往前走,同时说道:“山野之人漂泊不定,居无定所,上门就不必了。你若是回家以后,还对这些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找一个叫‘丁玉’的人,或许会从她那里学到你想学的一切。”
行美赶紧问道:“丁玉!好啊,到哪里去找她?”
“用心去找!”丁老推了行美一下。
行美控制不住脚步,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走去,身后传来丁老的声音:“走半道看不见道了,可以抬头看看北斗,她会给你指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