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父亲的酒(微小说)
出了检票口,李冲就坐上了一部出租车,小镇不大,只需十元钱,就能到妈家。
六年没有回老家了。上次回来,是因为父亲酒后突然病逝,只不过,那次回来时是正月,天寒地冻。这次回来,是三伏天,风从车窗呼呼涌进来,带着小镇特有的炙热和喧嚣。
司机打了空调,李冲就顺势摇上了车窗。近不惑之年了,额头的皱纹越来越深。本想在窗玻璃上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否已苍老不堪,可惜,贴了薄膜的窗玻璃,照不出。
听大哥说,妈这次趁他休年假回来探亲,要给兄妹们开个家庭会。大哥的话外音是,妈要趁自己头脑清楚,把她和父亲积攒的一些传家宝给儿女们分掉。李冲心里非常清楚,父母一辈子含辛茹苦养大兄妹四人,直到父亲去世前三年才将借人家的钱还完,不会有什么“遗产”,若说遗产,不过就是母亲现在住着的这间土坯房了。但是……李冲越来越注意养生,他还真想要一样东西,不知道还在不在。
李冲正想着,到妈家了,看见李冲下车,母亲和大哥、二哥、妹妹都从屋里迎了出来。多年未见,母亲又老了许多,背比以前更驼了,走路腿脚有些发软,妹妹扶着她。
午饭后,李冲对母亲和大哥说,妈不是有事要说嘛,那就开始吧,李冲天生直肠子,心里装不下二两油。其实,李冲有点急于想见到自己想要的那件东西了。“不急,等一会儿,你先躺下歇歇。”长子如父,大哥笑着替母亲作主了,他们都知道李冲腰椎不好。
待李冲醒来,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大伙围坐在一张圆饭桌旁,算是开会吧。气氛融洽,职场十多年,从没开过这么放松的会议。母亲见这场景,也眼光发亮,张口就开门见山:“我和你们父亲也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我们一块四十年过下来,也攒了点宝贝,分给你们,留个念想吧,妈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母亲边说着,边在大哥的帮助下,打开一只棕色的木箱,轻轻拿出几样老物件。大家目不转睛,紧紧盯着母亲的手,像看出土文物一样。
“这‘三五牌’座钟给老大吧,这座钟和老大差不多的岁数,老大说过他最喜欢听钟摆的滴答声;这套《康熙字典》给老二,老二字儿写得好;这把京胡肯定留给老三,老三会吹笛子、拉二胡;这当年托人从北京花100块钱买的小收音机给妹妹吧,她小时候总跟着这个收音机听《每周一歌》学唱歌。”母亲在我们的唏嘘声中说出了她的安排,也没征求过谁的意见。妹妹最小,父母从小就将我们三个男孩从老大排到老三。母亲说完,大家纷纷点头,几乎一致地说“行”,李冲也点头了,但没吭声。
“妈,我想要的东西没在这儿。”见状,李冲赶紧打圆场,并毫不客气地立刻站起来去后屋搜寻。四周墙壁、每一个柜子、每一块隔板上,李冲都看个遍,没找到。母亲追问是什么,李冲只好嬉笑着说了:“妈,你还记着姥爷留给我爹的人参酒吗?那个大肚子的酒瓶子!”李冲双手比划着瓶子的形状,希望迅速唤起母亲的记忆。母亲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说道:“怎不记得?”还没等李冲说完,母亲就说了:“你爹去世那年的清明节,我在你爹墓前把那剩下的人参酒倒了,唉,那是你爹最后一次喝这酒了。酒瓶被我摔了,我不愿意看见这个酒瓶,你爹就是那晚多喝了两盅这个人参酒,半夜突发脑溢血,才……”母亲的眼里泛出着泪花,语速越来越慢,并和李冲一样,按山东人的习惯,将“父亲”改称“爹”了。原来只知道出事那晚父亲喝过酒,但直到今天,才知道喝的竟然是这人参酒。
“那……”伤感和惊讶之余,李冲的小心思又活跃起来,他马上关心起那棵老山参了。听姥爷讲过,那是棵正宗的野生老山参,是伪满时期姥爷的一个把兄弟给他的,现在已不多见。
“那棵人参,给你妹夫了,又被泡上酒,现在在你妹妹家里。”母亲补充道。
李冲本想说“传男不传女”的话,却又被母亲的话堵住嘴巴:“平时,你们哥仨都忙,你爹在的时候,尽是你妹妹妹夫照顾我们。”
妹妹和妹夫对我们这个家付出最多,大家都看在眼里,就像当年父母不计得失善待姥爷姥姥一样。这是事实,李冲认可,就拿自己而言,离家这么远,很少对父母尽孝道,此刻,只感到愧疚。
“妹妹妹夫都不喝酒。”为缓解尴尬,李冲提醒母亲,感觉这棵人参放在妹妹家没有用处,甚至浪费。
“你妹妹说了,‘这人参用酒泡着,就觉得爹一直活着’。”母亲听罢,语气变得突然沉重起来。
看见母亲眼圈发红,李冲没再说话,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酒,不一定都是用来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