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心灵】砍柴(散文)
一早,拉开门闩,一股凛冽的寒风贯门而入,我赶忙重又关上门,到房间找了一块手帕,将刚刚结痂的右手背处的冻疮,紧紧地扎紧,吃了一碗泡锅巴,扛上尖担,别上柴刀,带上锅贴馍上路了。今天和二哥去李家冲砍柴。
作为五十年代出生的农村人,童年少年正赶上那物质匮乏,缺衣少食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不仅衣食不足,就连烧饭的柴禾也尤为紧缺。近处的山能砍的柴都砍光了,就连平时看不上眼的刺藤也都被砍的精光。腊月的寒风刚一招手,人们的脚步就匆忙起来,本该是农闲的日子,可为了家里有柴禾烧饭取暖,村里青壮年只能徒步到离家十来里路之外的深山老林砍柴。
我家是祖传的木工手艺人家,父亲自然就继承了这份衣钵。他的木工技术在地方远近闻名,不管是方木还是圆木,样样在行。除去给农户做犁、耙、耖等木工农具,再就是乡亲们盖房做大梁、椽子、还有箍桶等。年底拿钱买工分,生产队分粮。由于活多做不完,有时就有客户将活计送到家加工,家里的烧柴,除去父亲偶尔在家做活时一些刨花和木屑,大部分就只有靠我和年长我四岁的二哥承担。
刚一出屋,脸和鼻子就像刀割一样疼,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肆虐地在村庄四周旋转,门口那棵老榆树,横躺在池塘上,浑身枝杈已被这瑟瑟的寒风冻得直打哆嗦。我下意识地将棉衣裹得紧紧的,可刺骨的寒风还是无情地往衣服和裤腿里钻,一阵透着骨的寒。天气阴沉沉的,灰色的云块在天空中奔腾,好像在酝酿一场雪的降临。这时天还没亮,路上黑咕隆咚,没有行人,只有我兄妹两人,这年我十二,哥哥十六岁。走到老屋队石墙下面,一条必经的河流挡在我们面前,河水不算太深,齐膝盖下小腿弯处,但河面宽山水湍急,只能脱鞋过河。脚刚挨到河水,那刺骨的冰凉一下子浸透全身,双脚像是有万根钢针在扎,我似乎有点站不稳,打了个踉跄,哥见状,赶忙伸手紧拉着我的胳膊,几乎是拽着我走,好不容易到对岸,可双脚麻木不听使唤,顺势坐下用双手紧抱住双脚,慢慢揉搓,才渐渐恢复了知觉。大约走了四五里路天才蒙蒙亮。
沿着崎岖的乡间小道,又走了四五里路,我们进入了山冲。连绵的山脉,群山叠嶂,高山峻岭,怪石嶙峋。我们边走边向两边观望,看哪一座山上柴多。山冲里除了柴山,那就是竹子。乡亲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土地不多,经济来源就是砍柴挑到街上去卖,换回油盐钱。他们不受区域限制,山的权益也不那么分得仔细,为此山外的人就经常来此砍柴,山冲里人们也不说什么,日子久了,像是老相识了,见面客气着呢。只是我们小辈对冲里人陌生不认识。
哥指着左面的山说,我俩就上那山去砍。跨过山脚下一条深沟,再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上爬,山高路滑,不时有陡坡峭壁,只有抓住路边树枝茅草攀登而行。阵阵西北风贴着山地吹,出奇的冷,手上的冻疮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疼。隆冬的山林,清晰,没有遮挡,山瘦了,一改往日的丰腴,老树失去了容颜,像是半老徐娘,在寒风中沉默,又像是在静静地思索,一片萧瑟的景象。山林中那一棵棵水杉、白桦,终究经受不住寒风的袭击,落尽了所有的叶子,光秃秃的枝条指向天空,只看见树梢隐隐起伏,独留下鸟巢守望天空。唯独那乌桕树、红枫,就像秋天忘记收回的衣裳,透红的叶片,在寒风中摇曳,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漂亮。那些干瘦的柴杆,细细的枝杈任意地伸展着,像一阵阵淡紫色的烟雾,远看倒像是一幅抽象的冬日山水素描,简练,通透。
爬到半山腰,环顾四周才发现,朝南的这面基本上没有柴可砍,要说有柴,那只是一些不经烧的草柴和枝条柴,这么远若是砍些草柴回去难免太不值了,那就直冲山顶,翻过去,人迹罕至的地方,一定有好柴。站在山顶放眼望去,近处叠岭层峦,云雾缭绕,山径蜿蜒曲折,一座座山峰连为一体,仿如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环绕着整个山冲。看山下,一片片绿油油的麦苗,形成大小不一的几何图形,就像是铺上了一层葱绿的地毯。远处,一条玉带似的河流泛着白光,绕着山冲奔流而下。顿时感到心旷神怡,让人遐思。果然不出所料,山背面灌木丛密密匝匝,往林子深处走去,山坡虽然比南面更陡峭,但粗粗的站干柴和大拇指粗枯死的干枝更多,那些能砍的杂树,毛栗子树、还有那山茶树,橡子树,都最受砍柴人喜爱。砍回家往灶膛里一丢,不光旺火,烧不尽的还可夹出来闷灭,就是冬日烤火最好的木炭。发黄的干松枝,这玩意木质软,女孩子不要费多大力气也能砍断。我和哥有时特意找一些枯死的松树根,它含油脂多,回家用斧头劈成大小适当,留作过年三十晚烤火。只看见哥抡起柴刀就朝树的根部砍去,那胳膊粗干死的柞树,桦树就轰然倒地。这时,我看见离我大约五六十米处,有一处悬崖峭壁的旁边,深褐色的一片浓密,待我走近一看,原来这四周都是粗柴,根根都有小孩子小手腕粗,我的脚不由自主地慢慢移过去,两只脚掌心弓起,脚指尖和脚后跟紧紧地扒住峭壁,屏住气弯下腰,左手抓住干柴,右手紧紧握住柴刀,让柴刀的刀口与干柴齐平,用力向根部砍去,手腕粗的柴就咔嗒一声砍下来,我细瞅手里就有七八透十根。每一步移动脚跟,我都是稳扎稳打,双脚牢牢地贴住峭壁。只听见哥哥在那边喊:“小心点。”我把砍下来的干柴再一把把移到平地,就这一块地方砍下来,足足有将近两捆。这时哥哥已经砍好一担柴。
由于刚才的一阵猛砍,后背出了汗,湿透了贴身的衣衫,一阵彻骨的寒风吹来,身上有一种浸透的寒凉。抬起双手一看,右手冻疮缠的那块手帕,早已不知去向,刚刚结痂的伤,裂开了将近两寸长的血口,顺着指缝渗着淡粉色的血,撕裂灼热的疼痛,仿佛一根根针在扎,疼得心都在颤抖。西北风怒吼着,像狮子的咆哮。大面积灰色的云块在天空急急地往前翻滚,似乎是去赶一场盛会,看这运势,是有一场雪要下。这时我忽然听到哥哥说:“下雪了。”看看天,寒风中拌着雪的颗粒,俗称雪籽,声音清脆。
雪粒子凄凉地飘荡,打在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山林冬山如睡,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砍柴声,很快就淹没在阵阵松涛里。我赶快将砍好的柴,一垛垛挪到一起,又去那一株刺蓬前,砍来好几根葛藤,将两端拧在一起,一头踩在脚下,再抓住另一头使劲往一边扭动上劲,然后打上结,插到一摞柴下面,两根葛藤头并在一起,一只脚踩在柴捆上,用力将柴勒紧,再把并在一起的葛藤头拧牢固,将砍好的柴打成捆。这时才感觉肚子饿得难受,原来只顾砍柴,竟然忘记带去的锅贴馍,哥说把馍拿出来吃,不然下山体力不够挑不动,当拿起那馍一看,早已冻成冰块,勉强咬了几口。将尖担一头插进柴捆,高高举起扛在肩头,再将另一头插进另一捆柴,稍稍蹲下再慢慢挺起。下山比上山还难,一不小心连人带柴滚落山下,摔得遍体鳞伤。挑着柴担一步步往下走,山路窄且时有陡坡,一不小心脚就有踩空的危险。有时踩在一片苔癣上,双脚的脚腰弓起,牢牢地抓住地面。正想着,一头柴被山路边一蓬荆棘拌住,致使另一端滑离了尖担,一头脱一头抹,两捆柴滚到了下山处一棵松树根旁停住,哥哥见状立即放下自己的柴担,帮我重新整理柴捆。不争气的冻疮,血不停地从伤口缝隙处渗出,那种皮肉裂开的疼,是无法用文字形容出来。我含着满眶的眼泪,忍住不让它流下来,要知道我才十二岁啊。哥哥见状心疼地看了看我的手,弯下腰,猛地在自己的一条裤退上撕下一块布条,捧起我的手,紧紧地将渗血的伤口扎紧,再将柴担挑起放到我的肩上。我忍着疼痛,咬紧牙关挑着柴担,一只手紧紧握着尖担,一只手别到后面扶着柴捆,一步步挪动脚步。沙沙的雪粒子落到了我的脖颈,这时已经不感到凉,身上发热出汗,一阵北风吹来,内湿外冷,身上的衣服脱不得,穿不住,湿淋淋的巴在身上。快挑到上山时的那条深沟不远处,无意中一缕淡雅的梅花香气飘然而至,顺着香味寻去,原来就在前面的山洼处,一株野生腊梅,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傲然挺立,灿然开放。我将柴担靠在容易起肩的坡坎边,小跑着来到近前,目光盯住这株梅,梅花枝干横斜错落,淡淡的馨香蕴含着铮铮神韵,那透明的花瓣上,细细的雪粒覆盖住花蕊,小小的梅朵轻轻啄开雪粒的挤压,水波一样氤氲开来。我突然想起唐朝崔道融的《梅花》:“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它忍耐严寒,经受住一次次被风雪催折之苦,才会有这素馨沁人的花香……
此时的我,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早晨那一碗泡锅巴和大下午时啃的那几口冰渣似的锅贴馍,早已消化得无影无踪。大山里晚的早,白日里那热闹的小村庄,已是暮色笼罩,晚归的老农扛着犁牵着牛,缓缓地走在村里的羊肠小道上。
那些在寒冬里砍柴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凛冽的时光,就像被风雪欺凌的幼枝,在命运的严寒中瑟瑟发抖,让年少的我饱尝生活的酸涩。可当我站在时光的另一端回首凝望,才惊觉正是那段被苦难打磨的岁月,为我的灵魂镀上了坚韧的铠甲,手背上那道在寒风中撕裂渗血的伤口,不再是痛苦的印记,而是蜕变后倔强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