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土屋(散文)
在这大平原上,土屋永远是最原始最古老,而又最朴素的建筑。原始、古老、朴素得就像他身下的泥土,永远以最温暖、最深厚的臂弯,将那些回家的人,紧紧搂在怀里;似乎怕他们再次离去,永无归期。可这世界、这世道、这世人,终究还是辜负了土屋的情意;一个又一个、一茬又一茬地走出去,走得头也不回,杳无消息。只剩下一个又一个的土屋,在风雨中渐渐老去,在眺望中渐渐逝去。
红红的窗花,消退了颜色;长长的蛛丝,在窗棂间缠绕着。青色的蝴蝶瓦,从屋檐上跌落,在窗前摔得七零八碎的。屋顶上生满牛毛草和青蒿,在阳光下翠绿着,在月光下衰老。墙壁上黑黑的盗洞,有老鼠钻进钻出,盗走了屋里的玉米、小米,也盗走了屋里的欢声笑语。土炕上那些弯曲的光滑的印记,是白蛇在游来游去。只可惜,它再也没有兴趣幻化成美女,同炕头上的那个壮汉浓情蜜意。木板门上糊的报纸,被春风吹得黄脆;土坯墙上贴的年画,被秋雨打得零碎。记得母亲将报纸糊在门缝上那年,白白的纸张飘着淡淡的墨香。记得父亲将年画贴在墙壁上那年,胖娃娃怀里抱的那朵红莲,似乎也飘着淡淡的荷香。
被烟头熏黑的杨木檩条,被油灯熏黑的槐木椽子,被柴火熏黑的榆木大梁。原本雪白的,粉了石灰的墙壁,被岁月涂抹得都可以当黑板了。读一年级的时候,我用树枝在上面写过“一二三四”的;读二年级的时候,我用指甲在上面写过“山石土田”的。每每黄昏,土屋里点起洋油灯来,我的影子都会映在墙壁上,黑黑地朦胧着摇摇晃晃。我痴痴地望着“他”,向“他”摆出老虎或者小猫的模样。两个弟弟更是调皮,在炕头上翻跟头玩倒立。母亲举起烧火棍吓唬说:“谁把炕头踩塌了,谁到驴圈里睡觉去。”
说完,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右手挑拨烧火棍,左手拉着风箱。灶膛里的干树枝子,哔哔啵啵燃烧,火苗儿胡乱地跳。大铁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唱着歌谣。棒子面饼子贴在锅帮上,从杉木锅盖下钻出来,一种金黄的、焦糊的香,诱惑得我的肠胃咕噜咕噜响。母亲说,小米饭要小火慢熬;庄户人家过日子,要不急不躁。父亲坐在炕沿上,吸着白纸条卷的旱烟。吸一口,在唇齿间回味一番,才将青青的烟雾慢慢吐出来,看着它飘上屋梁绕了一个弯弯。
迎门的黑漆八仙桌上,摆着一台“美声”牌的收音机。红漆的木壳子,红色的指针。慢慢旋一旋调钮,它就会咿咿呀呀唱样板戏,唱山东吕剧,偶尔也唱些民间的歌曲:《绣金匾》《南泥湾》《花儿与少年》……那些曲调梨花一样干净,桃花一样鲜艳。听一次你就会记住,你就会喜欢,你就会哼哼那么几句,虽说调子有点跑偏。不过我最爱听的,还是刘兰芳的《杨家将》《岳飞传》。趴在炕头上,小手托着下巴,眼睛眨巴眨巴。那清脆动听的说书声,让寂静的小屋满溢着生机,透过窗格子悠悠飘到天井里去,飘到胡同里去。
刘兰芳的评书刚刚说完,大铁锅里的米饭也刚刚熬好。一家人围着锅台团团坐下,坐在风箱上,坐在马扎上,坐在三根腿的杌子上。为了省点棉籽油,母亲舍不得炒菜。咸菜缸里捞一根胡萝卜,切成细细的丝,端出黑瓷的熟油罐,淋上那么几滴滴几点点。可我觉得,棒子面饼子伴胡萝卜丝,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搭档,更别说还有小米稀饭的清香。萝卜咸菜嚼在牙齿间,咯吱咯吱响;小米稀饭嘬进嘴唇间,哧溜哧溜响。那时候吃饭,都能吃出一曲温饱的乐章。
吃完饭,母亲扎上粗布围裙涮碗。白瓷碗在大铁锅里滴溜溜旋转,高粱苗(脱粒后的高粱穗)扎的炊帚麻利地涮呀涮。刷洗完,母亲将泔水淘进搪瓷盆子,再搲上些米糠、麸子拌一拌,哗啦啦倒进猪食槽里面。老母猪贪婪地哼哼着,吃食的动静呱唧呱唧地响。父亲端着竹筛子,筛些干草倒进驴槽。黑叫驴吹个响鼻,吃起草来摇头晃脑。那脖子上悬挂的铜铃叮叮当当,眠歌一般安静了整个小院,抚慰了整个村庄。
刚收拾完,串门的大爷、大娘就在天井里咳嗽,就走进堂屋嘻嘻哈哈笑。大爷揣着烟袋、烟荷包,坐在锅台边的风箱上,将碎烟叶塞进黄铜烟袋锅,“嚓嚓嚓”地划着洋火。青色的烟雾喷出他长长的鼻毛,在满脸褶子间缭绕。他会把自己的烟叶,分给父亲尝一尝,说:这是东北的叶子,劲大。父亲也会把自己的烟叶,分给大爷尝一尝,说:这是咱当地的叶子,劲小。大娘坐在炕沿上,用麻绳儿哧哧地纳着鞋底。在钢针的穿梭间,嘴里的话就像她纳出的针脚一样,就像她扯出的麻绳一样。母亲坐在炕头上,摇得纺车嗡嗡嗡响。锭杆滴溜溜旋转,嘴里的话就像她扯出的棉线一般。谁家出了什么什么事件,今晚吃的什么什么饭,明儿个阴天晴天,开春如何种田。
我虽不关心那些事,却喜欢趴在被窝里静静地听。烧过柴火的土炕热乎乎的,散发出土坯特有的味道;晒过阳光的棉被也热乎乎的,散发出阳光特有的味道。麻绳儿穿过鞋底的哧哧声,棉线抽出棉条的嗡嗡声,烟叶子燃烧的滋滋声,嘴唇吮吸烟袋嘴的吧嗒声。小小的土屋子成了最安静、最忠实的听众。我则迷迷糊糊睡去,红扑扑的脸庞,映着洋油灯朦胧摇曳的光。
家里这四间土屋,是父亲二十三岁那年盖起来的。在这小小的村子中,盖房搭屋、娶妻生子、穿衣吃饭,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就是天大的事情。宅基选在西北角的沙土岗子上。岗子太高,宅高压四邻,就怕人家有什么说道。父亲便用独轮小车,一车一车往低洼处推土。四五百斤的重量,压着一个车轱辘。小推车吱吱呦呦响着,在地面上轧出一道道深深的辙。脚下的鞋底子越磨越薄,手上的肉皮子却越磨越厚了。新买的铁锨,刃部磨掉了二三寸;新买的车胎,渐渐磨得没了花纹。父亲是个小个子,可小小的身体里却有着大大的能量,胳膊老榆木一样硬邦邦,大腿老枣木一样硬邦邦。累了只需抽一袋烟,就起身闷头不响地干。
平整好新宅,南王庄的大姑父骑着洋车子赶过来,嘴角习惯性地叼着旱烟袋。仔细丈量一番,砸好定位的木桩子,桩子间拴上绳线。如此,也就确定了房屋的方位和尺寸。向阴向阳,堂屋多大间量,里屋多大间量。在我们老家,这种工作就叫“撂地脚”了。大姑父是个老木匠,爱抽烟,不爱说话。锛、斧、刨、凿,好家什有一大套;门、窗、桌、椅,手艺也是出名地好。我家的风箱和纺车,就是他给打做的,结实端正,卯榫严丝合缝。修檩条,调大梁,插窗棂,打门板,所有的木匠活都是大姑父一个人包揽。凿卯,锯榫,端着墨斗打线,大姑父干活嘴不离烟。缭绕的烟雾,让他的眼睛时常眯成一条线;似乎没有这烟熏火燎,他干出来的活就不结实,就不好看。
盖房,最大的活就是鼓捣那些土坯。老家是沙土地,沙土太松散;脱土坯,要跑到二里地外的河滩。那里的土粘,脱出的土坯坚硬且周正,只要不淋雨受潮,屹立七八十年也不会倒。七八十年,也足够一个人厮守一辈子了,也足够一家人相守一辈子了。开春回暖,请上村里七八个壮汉,绾起袖子赤着脚,刨土和泥,噼里啪啦地干。泥点子飞溅,溅在小腿上,溅在胳膊上,溅在鼻尖上。太阳暖烘烘地有力量,男人热火火地有力量。光脊梁上黄豆粒大的汗珠子,在太阳下熠熠闪光。一个个土坯、一排排土坯,整齐地躺在平地上,在春风贪婪的舔舐间,很快就晒得半干。
父亲弯下腰去,将那些平躺的土坯一个个立起。三个一组,立成“工”字形,以便土里的水分更快地蒸腾。彻底干燥的土坯很坚硬,砸在脚丫子上,脚趾头又青又肿。开春大忙,生产队没有外借的畜力。父亲就拉着两个轱辘的木板车,将几千多个土坯,一车一车地运回村里。一车近千斤,往返四里地。爬岗走坡,一路坑坑洼洼、高高低低。千层底的布鞋磨出了两三个窟窿,脚底板踩在路面上,硌得生疼。
砸夯是最有气势的劳动,也是我们一帮小孩子最喜欢看的情景。夯的结构很简单,“夯头”是一块梯形的青石,七八十斤重,四角凿四个孔,孔里穿四根粗粗的棕绳。顶部凿一个石卯,卯眼里安一根胳膊粗的木棍,谓之“夯柄”。砸夯时,五人一组。一人掌握夯柄,四人牵引棕绳,将石夯高高抛起,再重重地砸下去。落地砰砰有声,节拍分明。掌握夯柄的起头喊着号子:“同志们啊,大家使劲砸。地脚砸得好,房屋永不倒。谁要不使劲,东家不管饱。”每唱一句,那四个牵绳的就“哎嗨吆哇”,跟着附和一声。号子铿铿,石夯铿铿。那砰砰砰的震颤,让整个村庄都变得活泛,都变得生机盎然。又有人家盖房砸夯,又有人家娶花烛洞房,又有人家生子弄璋。这一桩桩,都是村子里极大、极重要的事情;都让整个村子,在大地的震颤中怦怦心动。
待地脚砸得瓷实坚硬,雷打不动,父亲就从马颊河边的砖窑里,拉回来两千块红砖。请来村里上好的瓦匠,找好水平,在地脚上砌上那么几层。如此就隔绝了大地的湿气,防止土坯变得松软无力。垒砖需细致,要垒得平,垒得直,垒得结实。砖头四面抹白灰,挤得严丝合缝,连只蚂蚁也休想钻入其中。为了节省,这最下面的砖墙垒得中空,再将一些碎砖头填在其中。那年月,盖几间从头到脚的红砖房,你连想都不敢想。那填充用的破瓦碎砖,是父亲和爷爷一块儿一块儿捡回来,一篮子一篮子积攒,直到攒成一座小山。有空就背着柳条篮子出去,路边、田间、桥头、河沿。看见那些破砖烂瓦,就如看见宝贝一般。
垒完红砖就是垒土坯了。垒最下面的几荮(几层,土坯排列犹如碗碟罗列,一层为一荮)还算轻省,等土坯摞得高过人头,就要扎起脚手架。下面的壮汉高高举起,将几十斤重的土坯递到架子上去。胳膊须有力气,须不怕尘土落进脖子里。怕累怕脏,盖不了新房。脱坯垒墙,活见阎王。半天土坯扛下来,整个人就像从坟坑里扒出来的一样。每垒一荮土坯,就抹上一层掺了麦秸的稀泥,将土坯牢牢连在一起。那作用,就如现在钢筋的功能。
土墙垒到九尺高,立稳顶梁柱,就开始上大梁了。榆木大梁半搂多粗,八百多斤的份量,全凭人力弄到九尺高墙之上。绳子拔,杠子顶,十几口子人要耗费不少的工。上完大梁,父亲请村里的老秀才写一副对联:“青龙扶玉柱,白虎架金梁。”红红火火、鲜鲜艳艳地贴上。爷爷迷信,还在屋子正中间摆了个木牌,上面书着:“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榆木大梁的两头还盖了两块红布,就如蒙了红盖头的新媳妇。顶梁柱的榫头恰好插进大梁的卯眼里,严丝合缝,地摇不动。父亲高兴,给帮忙的人撒了梨膏糖,分了“泉城”烟。嘴里也不会说什么,只在中午开了几瓶景芝白干,左一盅右一盅地劝。
上完大梁就是架檩条,钉椽子,铺苇箔,盖苲草。苲草上再摊一层厚厚的麦秸泥,以便抵御风雨。这屋顶上抹泥的活,也极费力气。粘土要从二里地外的河滩上拉回来,一车一车地堆在天井里。和泥用的水,要从二百米外的老井里挑回来,一筲一筲地倒进大炻缸里。和好的麦秸泥,要一兜一兜地拔到屋顶,摊在上面有一拃厚才行。之后,土坯墙的里外都要用麦秸泥抹一层。待泥巴半干后,再用白石灰仔细涂抹。至此,四间崭新的、飘着泥巴和石灰芳香的土房,可算是盖好了。
父亲说,盖这四间小小的土屋,从备木料,平宅基,脱土坯,到砸石夯,垒坯墙,上大梁,花费了他三年的工夫,磨损了他三年的青春时光。新房盖好,他喜欢一早半晚到里面转一转。一个人吸一支烟,用手指触一触那洁白的墙面。那触觉细腻且温暖,就像刚出生的孩子的肌肤一般。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檩条、椽子、窗户、门板;就连父亲的岁月和心绪也变得新鲜,恰如开满繁花的杏树,每一根枝条都满盈着春天的温度。那时的父亲未曾料到,岁月流逝会如此之快,快得似乎只在这土屋里睡了一觉。待睁开眼睛,已是额头皱缩,鬓角斑驳。雪白的墙壁,似乎一夜间就被烟火熏黑了,就被时光染旧了。
二十年后,我搬出了那几间老屋,去到新盖的砖瓦房里居住。娶妻,生子,过日子。窗户上贴着红艳艳的纸花,墙壁上贴着新鲜鲜的年画。新买的衣橱、茶几和沙发。二弟去太原当兵,再也没有回来。娶了那里的媳妇,买了那里的楼房,三五年也回不来一趟。三弟也去了城里,娶了那里的媳妇,买了那里的楼房,一年也回不来三五趟。就连我,虽说户口和房子都在村子里,却整天价在外面打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原本热闹的、拥挤的老宅,一下子寂静起来,一下子空荡起来。白天温暖她的,只有那轮太阳;夜晚柔软她的,只有那弯月亮。每天早晨,母亲拉着风箱烧火做饭。屋顶上的烟囱冒出一缕袅袅的炊烟,慢慢上升,又慢慢飘散。每天黄昏,父亲坐在炕沿上吸烟。红红的烟头,就像黑暗里星星一闪一闪。父亲不爱说话。母亲也找不到什么新鲜的话题,只是说:“从前,这屋子里满人的。”
那时候,我们一家五口挤在堂屋里。爷爷跟着我们过日子,住在西头那一间房,身体还很硬朗。可以抗着锄头去耪花生,舞着镰刀去收割高粱。小小的天井里盘着鸡窝,搭着猪圈,盖着驴棚。每天清晨,驴的叫声、猪的哼哼、鸡的啼鸣,皆是为这小院歌颂。枣树、榆树和椿树的荫凉,遮蔽着夏日的阳光。浓浓的树阴下,小花狗哈赤哈赤吐着舌头;母亲在枣木搓板上,哗啦哗啦洗着衣裳;闲来无事的我,歪着脑瓜听南风轻吟,听知了歌唱。二弟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种子,随意地散在墙根。随便下两场雨,随便晒几场太阳,那些小苗就噌噌地生长;偷偷地吐出花苞,散出幽幽的香。白天是蜀葵花的芳香,夜晚是紫茉莉的芳香。还有几株凤仙花,你争我抢地开放:粉红、水红、大红,将这原本土土的小院,浸染得水彩画一般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