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梦想】劫后余生的别后重逢(赏析) ————读杜甫《赠卫八处士》
李白与杜甫,中国诗歌史上的两个高峰,竟然奇异的出现在了同一个时期。尤为奇异的是,两人只相差十一岁,这十一岁在历史长河中真不算什么,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最为奇异的,因为个性和生活经历的不同,仅仅相隔十一岁的两个人诗歌竟然完全不同,一个豪放夸张,自带盛唐气象;而另一个则雄浑沉郁,堪称乱世悲歌。杜甫的诗,早期或有壮志凌云的大唐风貌,到中期经历了安史之乱以后,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诗歌中充满了悲悯,充满了无奈,充满了对朝廷的担忧和对百姓的不舍,已经呈现出一个盛世走向没落衰败之相。
杜甫的这一首《赠卫八处士》,就是写的他于安史之乱过程中,偶然遇到一个老友的故事。这个老友姓卫,行八,从未出世做过官,所以叫卫八处士。卫八自己没做过官,没写过诗,却与不少诗人有过交往,应该算文艺圈中人,和杜甫感情也很好。全文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诗歌出言即不凡,感慨良多。我们正常老朋友多年未见以后的偶遇,第一反应肯定是感慨好久不见了。杜甫也一样,但他的感慨更有深度,颇有上升为人生哲学的意味: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是感慨人生当中,相聚的时候很少,别离的时候太多,正常情况下朋友都是分散在五湖四海,就像参和商两颗星星一样,永远凑不到一起。这当然比好久不见更上了一个层次,更让人感觉到遇见的可贵。今夕何夕,正如我们感慨“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大好日子”一样,是古人常用语,就是感慨今天的难得,难得的原因自然是老朋友相聚。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少年现在已经有了白发,当年的未婚男子现在已经儿女成行。这既是写实,又是感慨,感慨时光易逝岁月如梭。但是,杜甫的感慨更为深沉,因为刚刚经历了安史之乱,大家是劫后余生,这比正常的老朋友别后重逢更为难得,更为珍贵得多。杜甫写道“访旧半为鬼”,是说老朋友见面嘛,自然会谈及大家都认识的旧日朋友,谁知其中一半都已经故去。也就是说,我们能活下来已经足够幸运,更何况还能遇到,所以“惊呼热中肠”,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安史之乱如此惨烈,害死了这么多人,喜的自然是我们能遇见。这短短两句,让这首诗的意境上了一个层面,由简单的朋友聚会上升为对时局的感慨和无奈,这才是诗史杜甫的作品,也是最为打动人的地方。杜甫没继续写旧友的喜悦,却婉转的用故友儿女的表现,来衬托两人真挚的友情:儿女对自己嘘寒问暖恭敬有加,自己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又忙着做菜准备款待自己。试想,如果不是友人对自己的敬重,他的儿女会对自己如此热情吗?这种反衬的笔法,也是古人常用的技巧。“夜雨剪春韭”是用典,是说古人待友之热情,不一定是实指。最后就是宴席,中国自古无酒不成席,故友相遇自然觥筹交错,我们连喝了十大杯都没醉,就是因为高兴,因为朋友情深。最后分别,本来很高兴的时刻就很短暂,这足以让人感到悲伤,更何况现在是乱世,此次见面以后,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将来身在何处,能不能平安度过战乱。世事难料,前途未卜,也就只能如此了。越是乱世,越是悲哀,越显得相聚的难得,越显得友情的珍贵。
杜甫的赠别,和在他之前别的大唐诗人的赠别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这当然有个性的差异,更有朝代盛衰的变幻。在他之前的赠别,高适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王勃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张九龄是“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充分体现了大唐人的豪放和壮意;即使像王维的“西出阳光无故人”和李白的“孤蓬万里征”,虽有送别的离愁,但读来却没有丝毫的悲伤,而是一种大丈夫志在四方,好男儿四海为家的豪迈。只有杜甫,即便相聚时想到的却是故交多逝,人生难聚,完全没有了盛唐的豪气。可以说,安史之乱是大唐盛世的转折点,杜甫的诗歌是盛世华章的转折点,从此大唐的诗歌有了悲苦之气,有了哀愁之语。
古代和现代不一样,古代车马很慢,“千里江陵一日还”是李白的夸张,“朝碧海而暮苍梧”是徐霞客的理想,实际上是做不到的。我们现在一天能够到达的距离,古人可能会走几个月甚至更长。所以,古人一别数年不见是常态。车马很慢,通讯也很不发达,信可能根本寄不到想寄的地方,所以古人鸿雁传书,鲤鱼送帕,甚至明月千里寄相思,这些其实都是想象,或者说是自我安慰。我们现代想到哪个朋友了,打个电话聊聊天根本不算事,但在古代,这种想念只会放在心里,或者诉诸文字自己欣赏。确实,当手机中存有某个朋友的号码时,哪怕再远,似乎这个朋友就在我的身边,因为随时可以联系。也正因为此,我们朋友相聚,不管千里万里,总是电话先联系好,然后不出意外的在某地遇到,所以我们很少能感觉到古人多年未见之后偶然重逢的那种喜悦,因为古人去拜访某个人纯粹是碰运气,对方在不在家根本不知道,甚至对方还在不在世都很难说。也正是这种很慢的节奏,很难的遇见,才会营造出旧友重逢的无尽喜悦,营造出寻而不遇的惆怅,营造出离别的无尽相思和哀愁。生活方式的不同,自然会带来今人古人对某件具体事情情感体验不一样。
当然,我们和古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情感体验不一样,但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人的情感是相通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试想你一个年少时的密友,后来阴差阳错丢失了联系方式,突然间这个密友通过某种方式找到了你,你们相见时是不是有今夕何夕的感觉?或者,你的一个好朋友居住的地方爆发了地震之类的自然灾害,就此音信全无,多年以后他突然来到你面前,你是不是有惊喜交加的感觉?有了这样的感触,就可以体会这首诗,理解老杜对老友的深情,对社会罹乱的感触了。
一首《寒夜》以寄相思:凄凉风瑟瑟,清冷月如弦。淡酒难求醉,孤身不肯眠。晚钟时扰扰,愁绪总绵绵。每欲相思梦,谁知又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