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摇动舌尖上的乡愁(散文)
一
小妹每次来做客,喜欢在大土灶上做饭,喜欢点柴烧火,喜欢让父亲贴饼子吃。周六傍晚时分,妹夫带来蛋鸡和排骨,准备做个铁锅炖。一阵忙活过后,火生起来了,肉炖起来了,香味漫出厨房弥漫在院子里。父亲还未下班,小妹只好自己和面贴饼子解馋。
她学着父亲切了葱花,放进水里,撒上盐巴,磕上鸡蛋,倒上面粉,搅拌均匀后,准备贴饼子。不知哪一步错了,小妹和的面粘手,即便又放了一些干面粉,并无改变。她学着父亲的手法,无论如何也无法团成饼状,不禁自嘲:“看着咱爸弄的挺简单,咋就弄不好呢?”最后,没办法,围着锅贴了半圈,像是小时候吃过的菜蟒,只是没馅而已。
十几分钟后,“死面饼”出锅了。卖相不好,味道不错。
小时候,我家条件在村里属下游。父亲和母亲为改善生活,不仅耕种着二十几亩地,同时还承包了一片荷塘,一片果园。由于农活太多,我家吃饭基本都是早晚两顿。父母起早贪黑忙碌在地里,没有时间发面,死面饼在我家上桌率极高,尤其是在早上。
早晨起床对孩子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每分每秒都值得被争取喂给瞌睡虫。当朦胧间听到母亲说贴的死面饼。我会一骨碌爬起来,跑向饭屋。蒸汽氤氲里,父亲右手拿着黑色铲刀,左手按着锅沿上的饼子,双手相互配合,一张死面饼被放在灶台上的莂梆(音译,农村盛馍的器具)里。我顾不上烫手,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填。
面团没经过醒发,面饼很结实,有韧性,吃到嘴里弹弹的。贴锅的一面有一层金黄焦面,老家方言叫“饼疙喳”,焦香酥脆,像吃饼干。八九十年代,饼干在农村算是奢侈品,只有条件好的家庭才买得起,我和小妹常把它揭下来当饼干吃。
如今除了在经营铁锅炖的饭店里,依稀能看到贴饼子的场景,户家已不多见。而且贴的大都不是死面饼了,也不是单一的白面饼,而是精致的杂粮饼。吃的是情怀,少了幼年的温情。
二
我最早认识刀削面,是父亲亲手削的。不是专业的那种柳叶片,而是厚厚的不规则面片,吃起来特别劲道。盛上一大碗,有面有汤,再滴上几滴香油,那勾魂夺魄的味道至今难忘。我还喜欢把它当饺子吃。由于父亲刀工有限,或许为了省事,父亲削的面片呈不规则椭圆形,一边厚一边薄,盛在碗里,从远处看像是一碗带汤饺子。
我从小喜欢吃饺子,但除了过年过节时或在姥姥家才能吃上饺子,平时在家是很少吃到的。父母每天出门回家两头不见太阳,包顿饺子对我家来说是一种奢望。所以每次吃面片,我会把它臆想成饺子。
长大后我才知道还有炒面片。父亲做的面片都是带汤的,想来也是为了有吃有喝方便快捷。
削面片的面团和的要比死面饼子面硬很多。父亲和好面团醒着,就开始点火,葱花和白菜毛炝锅,待水沸后,父亲左手托着面团,右手拿着菜刀,摆好架势,手起刀落,一个个米白色面片,像是顽皮的孩子扑通扑通跳进水,扎过一个猛子,又争先恐后地把头伸出水面。父亲不让我们靠太近,以防止热水溅在身上导致烫伤。
待所有面片漂起后,父亲把浮沫打出,大火继续烧沸,面片较厚,煮制时间要长一些。煮熟后,先盛到盆子里,再端到餐桌上。一人舀上一碗,我和小妹迫不及待地接过,用小勺舀起面片,边吹着热气边往嘴里送。母亲在旁边说:“慢点儿,别烫着,一个个跟饿死鬼脱成似的。”面片又爽滑又劲道,像是小泥鳅,调皮地往咽喉处钻去,再喝一口浓浓的面汤,那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至今难忘。
长大后,我在很多地方吃过刀削面,汤水清淡,面片精致,但味道都不如父亲做的好吃。
三
我家饺子不常包,包子更不用说。
放学后,孩子们像一阵风一样跑回家,不一会儿又像一阵风一样跑到街上。手里的书包变成了吃的。有黑黑的凉馍,有方卷子,有咸卷子,还有包子,我们小时候都叫它“菜馍馍”。
伙伴们一边吃馍,一边玩耍。我手里大多时候都是馍或硬邦邦的死面饼。和小伙伴们一起砸着四角,他们手里菜馍馍的香味一次又一次引诱着我。不管是韭菜猪肉还是白菜猪肉甚至是韭菜粉条素包,都让我口水直咽。边玩游戏边用余光盯着伙伴手里的菜馍。既希望他快点吃,又希望他慢点吃。
小妹也喜欢吃包子,每当母亲蒸馍时,我俩都会恳求她包几个菜馍馍吃。她偶尔也会满足我们的愿望,但大多时候因没有馅料而让人失望。为吃上菜馍馍,哪怕家里有一点菜,哪怕只是一棵葱,一个洋葱,甚至一块白菜帮,小妹也会拿来切成馅,放点盐巴、酱油、棉油、调拌一下,就让母亲帮着包上几个。等母亲把馍馍生坯下锅后,我和小妹就坐在饭屋里,帮母亲烧火,等馍出锅。
二十分钟后,母亲拿掉锅盖上的毛巾,掀开锅盖,香味迎面扑来。此时,我们就连平时喜欢吃的馍馍疙喳也顾不上了,只奔那几个皮厚馅小的菜馍馍。对于我们来说,才不在乎馅大馅小,是否美味?只要有馅,它就是区别于馒头,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至今母亲提前那段旧时光,还常说起:“还记得你们小时候不,哪怕家里有一棵葱,也剁上一剁,放点儿油调一下包成包子。”我和小妹相识一笑,记得,当然记得……
四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能偶尔看到饼干的身影,满是青氨味的鸡蛋糕偶尔还能吃到,但烘焙的面包几乎从没吃过。在书上读到过一些外国作品,烤面包,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烤的?再三琢磨后,得出结论是把面团架在火上烤。
母亲蒸馍时,我和小妹会来帮忙。帮母亲添水、烧火,但条件是让我们烤面包。母亲揉完馍,会给我和小妹留上两个面剂子,任我们处置。我们开始自己的创作,把面剂子捏成各式各样的形状。捏成小猪的样子叫“烤乳猪”,捏成小羊的样子叫“烤全羊”,捏成小狗的样子,叫“烤狗肉”,捏成小鸡的样子叫“烧鸡”,有时也会捏成一张大饼叫“烧饼”,捏成四方四棱或长方形叫“烤面包”。塑好型后,母亲会帮我们插上竹棍,放到火膛里烤。捏成的小动物们,在火里慢慢变大,膨胀起来。小猪比刚才肥了不少,小羊也不甘示弱。不一会儿,灶口就传来了烧烤后的面香气。
面塑烤熟后,造型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它们都长大了,变黄了或变黑了。母亲递给我们,我和小妹会把自己捏的分开来吃,吹去上面的草灰,开始分享。我吃你一根“猪腿”,你吃我一根“鸡腿”,我吃你一块“羊排”,你吃我一块“狗肉”。等把小动物吃完,就开始吃烤面包,吃烧饼。不一会儿,这顿大餐被我们一扫而光。
母亲边烧火边回过头来,看到我俩大笑起来,“你俩快去照照镜子,都长胡子了,是不是吃山羊肉吃的?”
小妹拿来镜子,我俩向里望去,也跟着母亲笑起来……
五
烘烤的面塑是吃不饱的。我们开始等母亲掀锅吃馍,确切地说是等着吃糊疙喳(馒头焦面)。当时蒸馍不像现在蒸一小锅吃一两顿就行,图个新鲜。那会儿为不耽误农活,母亲每次会蒸满满一大锅,就连铁锅边缘也会贴上一圈。
馍熟后,母亲垫上抹布掀开滚烫的锅盖,置于锅台上。随后舀来一瓢凉水,用手蘸些凉水,撒在挤得满满的馍上,说是好拾防止互相粘连。母亲像父亲戗死面饼一样,左手轻轻按着馍,右手把铲刀插进馍与锅沿之间,上下前后移动,能清晰听到铲刀和铁锅,铲刀和馍馍焦面,摩擦发出的声响,一个是刺耳的“喀嚓喀嚓”一个是清脆的“咔嚓咔嚓”,弄完一圈后,母亲便用手再蘸一下凉水,起到降温作用,把馍从一圈到中间拾到篦子上。它们有的连在一起,有的学会独立,有的被另一个沾去了一半,有的被揭了皮。还有一些焦面疙喳被粘在了锅沿上。
母亲会再次用铲刀把它戗下来!我和小妹争着抢着接过来,咬到嘴里“咔嚓,咔嚓”又脆又酥又香。父母吃饭时,也会把馍上的黄疙喳分给我们吃。如今母亲还会用大锅蒸馒头,不知为什么焦面很小,很薄,没有了以前的酥脆。那诱人的香气,嚼之有声的疙喳,像旧时记忆一样被留在了童年时代。
六
当有人问起什么是乡愁?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也想知道何为乡愁。它是一首耳熟能详的儿歌,还是一场幼年玩不腻的游戏,是故乡的一棵花一株草,还是走街串巷小贩的一声声吆喝,是村后枣园地上的枣猴子,还是村北荷塘此起彼伏的蛙声。或许乡愁不拘于形式,不拘于虚实,不拘于佛语里的“声、香、味、触、法”,不拘于思想架构。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同小异的岁月里,它是我们对儿时的念想,流淌在血液之初的温暖与柔软,滞留在时光里的旧事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