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香】寻亲路上(短篇小说)
寻亲路上,偶遇摇婆。
那天,享伢子遵了父母的旨意,踏上了寻亲的路。
亲不是别人,是享伢子的二姐。
二姐却又不是享伢子的亲二姐,是享伢子家大伯家的二姑娘。享伢子喊她二姐。
二姐与自家的幺妹,享伢子喊她幺姐,拌了几句嘴,幺姐却没讨到便宜,幺姐心中存了不服,待大伯娘出外讨生活回家时,幺姐添油加醋在大伯娘面前一通诉说,本来就已心力交瘁的大伯娘哪听这些?听幺姐这一说,也不去辨明,只是反手一巴掌,啪,打在了二姐的脸上,口中还在叨叨,不说让着点妹妹!说完,打完,也没在意,坐在桌边,操起碗筷,专心吃饭去了。
大伯娘早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
二姐一把捂住早已通红的脸颊,双眼眶里早已噙满了泪水,口中只在喃喃,妈,妈,你,你!
大伯娘此时只在专心对付饭菜,哪有闲心顾及?
二姐定定地看了大伯娘一会,见大伯娘依然埋头,却又瞥见一旁的幺姐正在得意,二姐哇的一声,哭着跑出了屋外。
此时,天色正暗,天边正一闪一闪的,闪得刺瞎人的双眼,闪得大地白汪汪一片。
活像一尊索命的阎罗王君。
等到大伯娘梳洗干净,临到上床睡觉时,才想起了先前的一幕,才侧头问一旁的幺姐,你二姐呢?
幺姐放下镊子。
此时的幺姐正对着镜子,修理着一对眉毛。幺姐想了想,道,她……
音还未落,心中已着了慌,似乎从先前出去到现在,都已个多小时了。
幺姐飞快地扫了眼大伯娘,又赶紧低下头,怯怯地答,没没没回来。
来字音只在喉间滚动。
头早已埋到了胸前。
大伯娘啊的一声,睡意全无。
从此,二姐的倩影消失在了视野中!
却又存在了记忆里!
从此,大伯娘逢人便问,看到我二姑娘吗?看到我二姑娘吗?我二姑娘长这样……
边说边不停地比划。
比划完了,大伯娘又自顾自地含着泪说,娘不打你了,娘不打你了,娘不打你了……
擦了擦眼泪,又说,你打娘,你打娘!
说着,抬手直抽自己的脸颊。
口中还在不停地叨叨,娘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只要你……
都红肿了,都流出鲜血了,却依然不停手。
等到打累了,这才停手,也不擦拭,任由血液流淌。
那样子,活像尊冤死的屈鬼!
可大伯娘并不觉得,吸了下鼻子,这才抬起头,再去看时,面前,哪还有半个人影子?
可大伯一家,却从未断过寻找二姐的念头!
时间,也在这寻找中过去了经年。
昨晚,享伢子正在家中做夜饭。
刚添把柴,猛从身后传来一声喊,享伢子!
享伢子一惊,火剪猛地从手中脱落,“啪嗒”,贴在了地面上。
享伢子扭头一看,见是自家福全二爷,刚想开口打招呼,却听福全二爷又说,你家爷姆妈呢?
享伢子笑答,还没回来。
福全二爷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昨天我回了趟老家。听你家幺爷说,说你家武汉的大伯带信来,说你家大伯家不见的二姑娘找到了……
享伢子一听,啊的一声,张大了嘴巴,欣喜浮上脸面,刚想询问,却瞅见福全二爷已皱起了眉头,享伢子赶紧闭上了双唇,睁大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福全二爷,心中却在不停地呐喊,总算找到了!总算找到了!
说起来,大伯家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不须说,都是儿子伢,又同血缘,三两句话不到,早已裹到了一起!
从此,同吃同睡同劳动。
劳动也不劳动别的,偷鸡摸狗,摘瓜顺蛋,骇人唬人,无恶不作。一时之间,搞得满塆子鸡飞狗跳,冤声载道。
投诉声此起彼伏,把个大伯家的门坎都给踢滥了。
走时,口中还叨叨个没完,本来一个就难受了,还来了个沙湖老二家的老二。
享伢子在家排行老二。
享伢子家,早已搬离了老家汪赵河,远在沙湖落了籍。安了家。
享伢子这次回老家,是来度暑假的。
大伯听了,一阵苦笑,只好打起笑脸加倍地赔不是。
来人本来一肚子的冤气,听大伯这一说,气也消了,只说,这汪家,瞟一眼大伯,又道,和你个狗日的小时一样!哈哈一笑,再道,这小偷代总没脱勾呃。
说着,转身迈步朝门外走。走出门外,站在屋檐下,恨恨地道,个狗囊的们,偷蛋呗莫偷我那孵鸡伢子的蛋嘚!
转头瞪着大伯,咬牙道,真不愧是你个狗日的种!
想想,又觉哪里不对,瞥见享伢子,脸上有了不自然,讪讪一笑,指着享伢子,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不是一个种,哪进一家门!
说完,大笑着走了。
似乎这样,比找回了鸡蛋还畅快!
见人走远了,大伯这才转头,来了一句狮子吼,都跟老子跪下!
边说边转身去了门角。
抓起一把扬叉,大喊,老子不打死你这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见来势汹汹,正在一旁看热闹的二姐大喊,享伢子快跑,你大伯要打死你!
边说边扬起粉拳直挥舞。
享伢子慌忙爬起,跑了几步,一扭头,见哥哥还跪着没动,享伢子又返身走到哥哥身边,缓缓地又跪了下去。
一旁的哥哥见了,一碰享伢子的胳膊,伸手握紧了享伢子的小手!
享伢子高傲地仰起头,摆出一副誓死如归的样子来!
大伯见了,微微点了下头,心中大呼,好!好!不抛弃,不背叛,是个好兵!
大伯十三岁当兵,一路横扫,解放了武汉!气还未喘匀,又挥师南下,准备解放海南!
据说,连服装都已换了。
哪知,一纸公文,大伯只得褪下戎装,支援地方建设。
从此,大伯在一冶公司,做起了一名普通工人。
后却因“五师突围”的历史遗案,受挤受压,一直不被重视。又因“大鸣大放”,得罪了权贵,安上一项“莫须有”的罪名,遣送沙洋,劳改三年。释放后,又被遣返回乡,干起了农活!
还美其名曰,减轻城市负担,支持农业生产!
大伯倒没什么,本是农家子弟,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可却苦了城市出身的大伯娘。大伯娘虽不是富贵人家出生的小姐,却因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现因家遭变故,嫁给了大伯,已是风光不再,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叫花子,牵起打狗棒往前走!”
当然,回到乡下后,如把小麦当韭菜的笑话也曾在大伯娘身上演绎出来过。塆子人虽笑话过,可更多的却是同情。说把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城市小姐,变成个伸出如棒槌样的农村悍妇,倒也是现时的一大特色!
后来,随着李先念的复出,大伯的冤屈得以昭雪,大伯一家,又重返了武汉。大伯也重回一冶。
死后,以抗日老干部待遇安葬,可谓“脱去蓝衫换紫袍”!正印了八字流年里的最后一句话。
可见这一饮一啄,老天都早已为你安排好了的!
而二姐的遗失,就是在回汉后发生的。
而哥哥与享伢子受惩罚,都是大伯还在农村老家务农时。
心中虽有了认可,可那架式、气势,却一点儿都没有减略。反而似更加的凶狠!
二姐一见,急得跳了起来,口中大喊,你个苕,还不快跑,还当英雄?你大伯会一扬叉叉死你的!
享伢子却不为所动,侧头瞪了二姐一眼,梗着脖子,坚定地说,死也不当王连举。
王连举是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的一个人物,出卖了李玉和。
二姐一愣,一抱双肩,略略地说,疼嘚!
口中不断发出咝咝声。
似乎她那里,正在受着棒打后的煎熬!
享伢子哼了一声,抬头看着大伯,看着就要砸下来的扬叉!
这时,陡从门外传来一声喊,大哥,你搞么家?
原来,是对门的幺爷得到讯息,赶忙丢下手中的活计,跑了过来。
才得以冲开这场灾祸。
才使二人幸免于难。
原来,大伯娘见大伯正在咆哮,知道劝不开,才从后门溜出,跑去幺爷家。
有了台阶下,大伯放下扬叉,猛地掼在地下,咚,响彻在室内。哼,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板凳蓦地受这一重压,疼得格吱格吱地直呻吟。
幺爷笑笑,说,刚才,我听老四说,福全哥回来了,明天,叫享伢子同福全哥回去,没得伴,看了眼哥哥,又道,他还闹得起花来?
大伯叹了口气,看着享伢子,道,本想留你多住几日,谁知你这调皮。唉,过年再来吧!
其实,享伢子也可住在幺爷家,那时,爹爹(祖父的意思)婆婆还健在。只是,幺爷家的几个伢太小,裹不到一起,才长住了大伯家。自然和哥哥睡在了一张床上。衣裤却是二姐清洗。破了也是二姐缝!幺姐却在一旁直羞脸,口中嘻笑道,又不是你男人!二姐却不恼,只是高昂起头,得意地回道,他是我弟!略微低了下头,又忽地昂起,郑重地道,我日后的靠山!享伢子却不懂何为“靠山”,但一看二姐那一脸的郑重,享伢子才猜测出这“靠山”的重要性!幺姐竟又直羞羞,口中直呼,羞羞羞,才鬼蛋大还想男人!羞羞羞。二姐脸一红,却也不示弱,坚定地回击,要你管!一旁的大伯娘竟愣怔住了。却没发一言!
见漫天的乌云烟消云散,二姐跑来,一把拉起享伢子,嘻嘻笑道,走,二姐带你找苦瓜吃去!
苦瓜是种野生瓜类,小如鸽卵,大如鸡蛋。吃在嘴里清甜。却又不能多吃,吃多了,口麻,再去吃饭,半天都张不开口。
满嘴的牙齿都疼。
至于为何叫苦瓜,却不得而知。
反正农村伢儿老小都这叫。
至于有没有学名,也不得而知。
享伢子一起来,哥哥也起了来,见二姐一拉,哥哥也放开了握紧的手。
见二人跑出了门,大伯叹气道,一个都不省心!
幺姐却在后面喊,等等我,等等我。
享伢子停住了脚步,二姐却一哼,撇嘴道,跟屁虫!
脚步却一刻也没停下。
受了牵引,享伢子机械地往前跑。
后面的幺姐见追不上,哇的一声哭了。又望了眼远去的二人,抹着眼泪,回家告状去了。
从此,享伢子回老家,只和二姐玩。却懒得和幺姐在一起。倘硬要在一起,也是一对斗架的公鸡,不打得皮开肉绽,头发蓬松,不会鸣锣收兵的!
大伯大伯娘却站在一旁看热闹,并不拉开,口中只一个劲地说,这两个小冤家!这两个小冤家!
大姐却看不下去了,作势上前,大伯娘伸手一拦,笑着说,拉谁?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兄弟,都是般般重。
停了一下,又道,别看现在如斗架的公鸡,过会儿,又玩到了一起。
大伯听了,直点头。
大姐张了张嘴,还是忍着了。
没过一会儿,幺姐竟丢开享伢子的衣角,从裤兜里掏出颗珠坨坨,在享伢子眼面前一晃,得意地说,走,跟幺姐打珠坨坨去!
享伢子却一抖衣摆,一扭头,哼,转身去找二姐去了,口中还飞出一句,跟屁虫!
虫音还在室内缭绕,手却扯上二姐的手嘻嘻笑着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气得幺姐直跺脚!
一磨双齿,丢下手里的珠坨坨,转身钻进大伯娘的怀里委屈去了。
大伯娘却边拍幺姐的后背,边望着大姐,笑说,是不是?是不是?
大姐只得低下了头,却又抬起头,一手指着远去的二人,缩回手,又指着正在抹眼泪的幺姐,似要说什么,却听大伯娘又笑着说,小伢们的事,你断得清?
大姐赞同地点了下头。
其实,大姐那年也不大,才十八,正在花季哩。
至于大姐,却是一座冰山,不敢近前。心中也多了几分畏惧。
后来听说二姐遗失了,享伢子几天都没吃喝,口中只在一个劲地叨叨,怎么不把她走丢?怎么不把她走丢?
现在听说二姐有了着落,怎不令享伢子欣喜?
晚上,父母回家,不待父母端碗吃饭,享伢子告诉了福全二爷说的话。
父母听了,却没发一言,只是捧着碗,愣愣地发着呆。
这时,福全二爷来了。
享伢子一见,赶紧起身,叫了声,二爷。
又拖出屁股底下的板凳,递给了福全二爷。
福全二爷也不客气,接过板凳,走到一边坐了下来。
听见喊叫声,父母这才回过神来。父亲放下筷子,掏出烟,抽了支,递给了福全二爷。见福全二爷接了过去,父亲说了句,有偏了你。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母亲虽未说话,却从桌上拿起个空碗,倒上凉水,起身走了几步,递给了福全二爷。
福全二爷赶紧起身,双手接过,口中只道,不该,不该,你是嫂子!
母亲笑笑,回说,你还是小叔子哩。
说是小叔子,其实,并非上同奶母,下同衣袍的亲叔子。只是一个房头,连四房的,过的都蛮亲热,又都是住在一个塆子里,走动也蛮密切,都当自家亲人对待。
说完,也不待福全二爷回话,又返身回了座位,端起碗,冲福全二爷道,有偏了你郎!
福全二爷欠了欠身,恭敬地回道,嫂子请!
见母亲低头吃了饭,这才坐正了身子。喝了口,这才开口道,先我来了一回,享伢子在家,怕他说不全满,这才又来一趟。接着,又说了遍。
父亲放下碗,反手端上板凳,与福全二爷并排坐了,刚伸手进荷包,福全二爷早递过一支烟,父亲却没接,依然伸进荷包,掏出烟,随手递上一支,福全二爷却迟疑了,父亲笑笑,说,你烟瘾大。说着,抬头看着享伢子,道,去把我挎包里的那条烟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