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追忆姥姥(散文)
晴朗有风的日子,我常常凝望天空,大片洁白的云朵漂浮着,有的舒卷自如,有的独自徜徉,有的和伙伴牵起手来,变换形状和姿态,时而幻化为一群温顺的绵羊,在广阔无垠的牧场中悠然自得地啃食青草,时而又幻化为一群矫健雄鹰,气宇轩昂地巡视着大地。有的大胆去追逐太阳,在大地投下一片阴影,转瞬间又被太阳穿透,狡黠地离开,舒展着忽明忽暗的色彩,向远方游动。
我痴痴地想,哪个云朵是我的姥姥幻化而成,她一边自由自在地游荡,一边俯瞰大地,观照她的外孙女,每每想到这里,泪水不自觉地流淌到腮边,透彻心扉的思念涌上心头。或许只有经历过才会懂,失去亲人的痛,不在离别那一刻,而在日后每个念起的瞬间,我真希望姥姥是天上的一片云朵,自由自在,忘却人间的一切愁苦。
我出生不久,妈妈就怀上了弟弟,姥姥把我接到身边抚养,她用羊奶哺育我,每天伏在她那柔软的乳房上入眠。我五岁时,姥姥离开了我,至今还记得她离世那一刻,我发出的撕心裂肺地哭喊声,恐惧又绝望。我和她相处时间短暂,却深刻影响了我的一生。我的一位心理学朋友曾这样说,幼儿在几岁前亲密相处的人,将是她最思念的人,如果目睹了亲人离世的那一刻,可能会造成幼儿心理创伤。这个观点在我身上得到印证,我亲眼目睹了姥姥的离世,自卑和孤僻的性格从那时起就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我。
只要有机会我就缠着妈妈和舅舅们,请他们讲述我姥姥的故事,这些故事像胶片一样被我珍藏起来,最后剪接成电影,在心间一幕幕流转。时光如流水,在逝去的岁月中,我领略了生活风景,也顿悟了人生艰辛,很多情感都看淡了,只有姥姥的形象在心里历久弥新。每当我躺在病床上,闭上疲惫的双眼,姥姥那温馨的气息就沁入我的心脾,随之病痛感就离我而去;每当我被生活所伤,辗转难眠,姥姥就用轻柔的手抚慰我的心房,给我增添生活的勇气。我再次打开回忆的胶片,姥姥的故事又一幕幕放映出来。
一、坚强的姥姥
妈妈至今保留着一张照片,那是姥姥四十岁左右的照片,身材高挑,骨骼健壮,大眼睛里流露出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过早地开始苍老了。姥姥一生没有享上几年清福,家里的经济条件刚刚好转,就患上大病,从小到大经年累月地辛苦和折磨,她那羸弱的身心经不起病痛的折磨。
姥爷出生在山东,一个贫瘠的小村庄,三岁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游手好闲,开始靠几亩地为生,后来地也变卖了就讨饭为生,姥爷在穷困潦倒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生性倔强暴躁,很早就开始自立谋生。二十多岁时,表哥突然回家探亲,给他带来一线生机,就是“闯关东”,表哥闯到了内蒙古东部呼伦贝尔,找到了活计,不仅填饱肚子,还有余钱,此次回来就是要把父母接去一同生活。姥爷一听,有这好事,二话没说就跟他上路了,一路上帮人家当掮夫,蹭口饭吃,辗转到达内蒙古东部。我的姥爷出身贫寒,却长得高大英俊,但性格火爆,继承了山东男人相貌上的优点和性格上的缺点,我的舅舅和弟弟都完美遗传了姥爷的长相和性格。到达呼伦贝尔后,他很快找到了活计,给一家俄罗斯人当长工。
当时呼伦贝尔的俄罗斯人来自俄罗斯和前苏联早期,呼伦贝尔地处中俄边境地区,自从一八九六年中东铁路开始动工修筑时起,大批俄国工程技术人员及劳工涌入呼伦贝尔,随之便是商人来这里做买卖,继而是他们的家属来这里居住。从一九一七年俄国十月革命开始,俄国的“白俄”和被“红军”打败的“白军”大批涌入中国境内,其次是不满俄国十月革命的各种人员,有地主、富农,也有因生活困难过来谋生的人员。他们散居在东北的各个城镇,富裕的人生活在城市中,建有自己的聚居区,整齐排列着俄式的木刻楞房子,木刻楞是俄罗斯族典型的民居,冬暖夏凉,结实耐用。在墙裙之下,一般选用大块石料做基础,中间用粗长圆木叠罗或用宽度不等的长条木板钉就成墙壁,房檐、门檐、窗檐上雕刻花纹。木刻楞房盖好以后,可以在外面刷清漆,保持原木本色,也可以根据各家各户不同的爱好涂上自己喜欢的颜色,一般以蓝色和绿色居多。
姥爷在一个俄罗斯牧主家干活,他家畜养几十头牛,姥爷勤劳能干,即使在零下四十度的寒冷日子,仍然早出晚归,从不懈怠,而且通过自学很快学会了俄罗斯语,主人对他很满意,当然工钱给的也不少。很快,姥爷有了一点积蓄,便张罗回老家娶亲,听妈妈讲,姥爷在众多的相亲对象中一眼挑中了姥姥,不是她外貌出众,而是高挑结实。姥姥命苦,很小就父母双亡,跟着大姐生活,寄人篱下,并不计较远嫁。姥姥就这样嫁给了姥爷,嫁给了一个脾气暴躁感情淡漠的男人,尽管长着一副好皮囊,这个情结也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我始终和好皮囊的男人保持距离,当然相貌平平的男人也不乏渣男。
开始几年,姥爷的积蓄还不够买房产,姥姥独自在老家生活,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妈妈。我妈妈也完美继承了父母的长相,一双美丽灵动的大眼睛,可惜后来遗传给了我弟弟,我却遗传了爸爸的丹凤眼。姥姥在老家主要靠缝补为生,在一盏煤油灯下缝补到深夜,节衣缩食,瘦削的身子肩负起生活的重担。在我妈妈四岁的时候,姥爷终于买上一间小小的木刻楞房子,赶回老家接母女俩,当时姥姥又怀上第二个孩子,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姥爷不由分说,急忙带上她们上路,也是心里惦记牧主家的活计,姥姥心里充满对新生活的渴望,当然要紧紧跟随。据我妈妈回忆,一路上真是风餐露宿,走过土路,做过马车,搭过三马车,爬过运货的火车,姥姥身体笨重,有时行动不便就遭到姥爷的责骂,最后爬上运货的火车时,姥姥已经筋疲力尽。随着火车的行进,刺骨的寒风吹进车厢,姥姥把随身带的衣服一层层裹到妈妈身上。当时幸亏是夏季,否则三口人,准确说是四口人,肯定冻僵在车箱里。我为此在火车旅途中,特意观察过货车车厢,货车连接处才有两个可踩踏的台阶,一般人真爬不上去,难以想象怀孕的姥姥是怎么上去的。
在妈妈的记忆里,姥姥从未流过眼泪,并非没有眼泪,而是在背后悄悄流。流出的眼泪给谁看?孩子幼小不懂事,反遭男人责骂,只能在心里流。姥姥生下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一直在家从事务农,侍候男人养育孩子,圈养一群鸡鸭鹅和山羊。有一次,姥姥在劈柴火时伤到了腰,尽管疼痛难忍,仍然弯着腰干活,后来疼得腰也弯不了,姥爷见状买回狗皮膏药,帮姥姥敷上,当然又是一通责骂。现在我理解了,姥爷的责骂是一种心疼的表达,但是太不近人性了,可姥姥并不和他计较,整天还是乐呵呵地忙碌着,她知道男人干活赚钱的不容易,家里偶尔买点好吃食,山羊产下的奶,肯定首先留给男人,其次留给孩子。
姥姥的坚强还表现在患病上,有什么不舒服就忍着不吱声,能熬就熬,能挺就挺,最后的大病也是早有苗头,她不当回事,最后病情进入晚期才发现,那时已经无力回天。姥姥去世时刚刚跨进五十岁,成为我妈妈和爸爸一生的遗憾,更成为我心里的一道疤痕,永远抹不去。
二、热心的姥姥
姥姥虽然不识几个字,但性格宽容大气,她比姥爷小九岁,但是总像姐姐一样宽容对待姥爷,即使心里难受,也从不和姥爷发生争执,总是念及姥爷养家的辛苦。她那稳定而平和的心态,如同大海中的锚,稳稳地守护着这个大家庭。
一九四五年,苏联红军向中国东北地区发起军事行动,最终击溃了驻守该地的日本关东军。在苏军控制呼伦贝尔后,曾与日军合作的俄侨遭到逮捕。这一事件引发了大规模恐慌,导致白俄选择再次迁移,他们主要前往美国和澳大利亚等国家寻求庇护。姥爷的主人一家也搬走了,在变卖财产的过程中,给姥爷留下了几头牛,从此姥爷养牛维生。
一九六零年中苏交恶之后,姥爷所在的城市也开始发起清理“苏修特务”的运动,由于姥爷性格火爆,年轻时也有与人交恶,有人乘机诬告姥爷是苏修特务。街道上把姥爷的牛全部没收,姥爷在自己的小屋里闷了两天不出门,姥姥不知道如何开导他,只能做些好吃食,想办法换点白面做列巴,这是一种俄式硬面包,熬制酸羊奶,这些都是姥爷喜欢的俄餐。几双小手立刻伸过来,被姥姥推到一边,姥姥小心地把食物端给姥爷,换来的却是一顿咆哮,又把食物端出来,几双小手蜂拥而至,一顿撕抢。姥爷两天两宿没吃没喝,姥姥一直陪着,第三天,姥爷出门了,阴沉着脸,手拿状纸,破门而出。不知过多长时间,姥爷回来了,姥姥立刻向外张望,姥爷脸色红彤彤的,姥姥的心紧张了,哪知姥爷一进门就牛气哄哄地大声说:“还是政府讲理,我的牛是要不回来了,但是我被分到运输社了,以后赶马车,挣现钱!”“哎呀”,姥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和几个孩子一起雀跃起来。从那时起姥爷就正式参加工作了,直到离世都有退休金领取。
姥姥对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也是倾其所有,慷慨解囊,自己和家人却省吃俭用。听妈妈讲,姥姥在山东老家一直资助一个男孩上学,是自己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姥姥不识字感觉很难受,男孩子从小就聪明,家里太穷,拿不出一点学费,姥姥就用缝补挣的微薄收入资助他,那个男孩后来当上大队书记,千里迢迢来看过姥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眼泪刷刷地往下掉,男人不停地说:“没有老姐姐就没有我的今天”。后来,姥姥病重时,反复叮咛妈妈不要告诉那个舅舅,姥姥去世时,妈妈没告诉他,过了一段时间,才写信告诉他,他得到消息后立刻风尘仆仆地赶来,在姥姥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的。我妈妈和他一直保持通信,但是他也不长寿,没过多少年就离世了。
姥姥养了几只母鸡,下的鸡蛋不多,但是妈妈发现鸡蛋经常不翼而飞,询问姥姥,她摇头晃脑说不知道。后来听邻居说,谁家生小孩姥姥就拿给谁家,我小时候到邻居家玩,正好赶上糊大饼子,给我一个,姥姥立刻拿出仅有的几个馒头,让我拎去,累得我小手生疼。听说谁家有难事,就把自己攒的几元钱送去,姥姥去世那几天很多人来送钱,收钱的纸箱里满满的一元钱,姥爷和妈妈很是惊讶。姥姥擅长缝补,左邻右舍经常找她帮忙,她从不推辞,也不收费,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熬红了双眼,双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却仍然坚持为大家缝制,姥姥半夜缝补的情景深深印到我幼小的脑海里。直到她病重那年,自己不能做了,仍然在指导帮助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做针线活。
三、温暖的姥姥
我到姥姥身边生活后,姥姥更加忙碌了,又干家务活又照料我,姥姥在我身上充分展示了缝补特长,我的许多衣服、鞋子和玩具都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而且在衣服上绣上小熊猫、金鱼等各种图案,特别是我的连衣裙,各种颜色的图案让我的连衣裙与众不同。至今我还保留着一条,金黄色底色映衬着大红的花朵,平铺开后像一朵牡丹花,我因此也成为街头巷尾最靓丽的小妮子。
姥姥不识字,姥爷也可怜她,工作后就给姥姥买了一台收音机,姥姥特别高兴,因为需要装电池,所以不舍地听,每天听一段评书就关掉。我当时很好奇,那上面有个小窗户似的装饰物,我每天用手扣,希望看到里面的人儿,慢慢被我扣坏也没见到人儿。每当我闹觉,姥姥就把我抱在胸前讲故事,孙悟空的故事、田螺姑娘的故事、七仙女的故事、嫦娥的故事等等,慢慢地我在她温馨的怀中进入梦乡。有一回,她讲起了田螺姑娘的故事,讲到田螺姑娘帮助穷人过上好日子时,姥姥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仿佛她自己就是那个田螺姑娘。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还时不时摸摸我的头,问我:“梅宝,如果是你,你会像田螺姑娘一样去帮助别人吗?”那神情,就像在引导我走进一个充满爱与美好的世界。
俄罗斯人家有养奶山羊的传统,当年他们移居中国带来各种家什,包括奶山羊,奶山羊是俄罗斯比较常见的羊品种之一,其产奶量相对较高,适合奶制品生产,奶山羊体型较小,毛色多样,头部颜色黑色或棕色,还有白色、灰色等。姥姥喂养的俄罗斯奶山羊一身雪白,取名波莉,像极了俄罗斯小女孩的名字。姥姥待山羊像自己的孩子,山羊和羊圈被她打理地干干净净,草料里加上豆饼,波莉生长地膘肥体壮,当然每天都产出鲜香的羊奶,做为我的早餐和晚餐,也把我喂出一身小疙瘩膘。
命运的齿轮在转动,姥姥离世后,我回到了父母身边,从那时就开始变得体弱多病。父母家位于城乡结合部,我上学路途远,父母上班路途也远。考上的重点中学距离我家十来里地,距离姥姥家只有一里地,但是舅舅们已成家,我是不能去住的。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都是全班最瘦弱的孩子,呼伦贝尔的冬天寒冷漫长,我这瘦弱的身子每天在风雪交加中飘摇,淘气的男生给我起了个外号——白豆芽。每次患病躺在病床上,我就遐想,想姥姥胸前的温暖,想姥姥身上温馨的气息,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在患病期间,我也想到姥姥的坚强,我意识到我不能被疾病压倒,这不是姥姥期望的,出院后我开始锻炼身体,目前已成为一名健身爱好者。
说起姥爷和姥姥的感情真是一言难尽,我妈妈和舅舅们始终对姥爷多有怨言,认为姥姥把感情一生错负给姥爷,随着时光的流逝和自己的切身体会,我对此不敢苟同。从姥姥离世到姥爷离世又辗转了十六年的光景,姥爷始终一人孤独度日,没再寻找另一伴,按常理说,他有退休金不完全依靠儿女,找个伴儿无可厚非。在我上大学之前,我妈妈每月打发我去看看姥爷,拿点零花钱或好吃的,姥爷很高兴,中午就拉着我去小吃铺,吃油条喝豆浆,或者去茶食店吃面包喝奶茶。姥爷从小没进过学堂,无论学习汉字还是俄语,都是自学成才,他喜欢听我讲学校的事,喜欢听我说取得的好成绩,每次报告好成绩后,他就摸着我的头发说:“我的梅宝真不赖。”
吃完饭,如果天气暖和,姥爷就拉着我的手沿着人行道漫步,姥爷的手很温暖,脚下的路很亲切,我从儿时走到成年,马路越来越宽敞越来越整洁,正像姥爷说的,“咱们赶上好年代了,日子越过越好了”,又接一句“可惜你姥姥过不上了”,随之老泪纵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一瞬间,我体会到姥爷对姥姥的深深怀念和自责,也许在我这个隔辈亲的面前才得以表露真情。我俩默默无言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苏联烈士纪念园。这是我儿时的乐土,那时中苏关系紧张,墓园没有专人管理,姥爷休息日就带我来玩,把我扔到纪念碑的平台上,任由我上去搓摸墓碑上的浮雕,他就和一群男人天南地北地瞎扯,有的没的乱说一气,有时还争执得面红耳赤。后来,政府对纪念园开始重视,修葺了纪念碑,周围种上松柏,还圈上了铁栅栏,又修筑几个石凳供游人休息。
我和姥爷并肩坐在石凳上,内心平静又安详,凝望天空,飘来了几朵白云,我又开始幻想,哪朵是我的姥姥,她看到我和姥爷幸福安宁的生活,心里肯定很欣慰吧。我不由默默祈祷,我亲爱的姥姥,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
山泉老师的编按总是提纲挈领,一语中的。文编相映,皆令人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