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柳絮如雪花漫天飞，悠悠荡荡地落在纱窗上，像是扒着网眼朝厨窗内窥探。
　　 厨房里，妻子系着围裙，套着护袖，用勺子搲了斤把小面放在不锈钢盆里搅拌。搅成一个小团子，拿出来放在八仙桌上揉，反反复复地揉。一边揉一边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吃面条嘛，今天中午就做手擀面吃。”我是从小就爱吃面条的，现在，若是起早出差，货车开到哪里就在哪里吃面条，品尝了很多各种各样的面条。可是，就是吃不到一碗真正的手擀面。我说：“好的！许多年没吃手擀面了，想想还是母亲在时做的吃的吧，家里曾经的擀面杖被我做镰刀柄子了。”妻子说：“前几天，女儿在网上购了一根擀面杖，喏，在桌头。”我拿在手上细看，那根擀面杖有五十公分左右长，杂木料，机器制的，沉甸甸的，圆溜，光滑。
　　 原来家里那根擀面杖，是父亲用一根杨树棒做的，有一米多长，比八仙桌子长点，轻巧巧的，有股木头香味，不用时，就套在八仙桌子下面的木格档里。小时候吧，趁大人们不在家，我就拿出去当孙悟空的“金箍棒”玩耍。跟庄上的童伴你打我，我打你地格斗，擀面杖碰撞得当当响。
　　 老擀面杖，奶奶用过，母亲也用过，时间长，就不那么圆了，但上面的条条木纹清晰可见，恰是奶奶额头上的皱纹。
　　 奶奶在世的时候，那个老擀面杖用得勤些。因为，吃挂面是要花钱去买的，所以奶奶就擀面给我们吃。除了农田大忙时不怎么擀，平常有空闲了，一个月能擀两三回。如家人过生日了，必须擀制长寿面。还有到了节日，或女儿回娘家了，奶奶擀面皮裹饺子吃。小麦是自留地里长的，小面是村里机米坊磨的，不分一级、二级面，故没有现在的面粉那么白。奶奶用钵子和面，搅拌好的一团面有西瓜那么大。然后，将张老八仙桌子抹干净，撒泼一些面粉，就揉那团面，揉时又朝面团里滴了几滴碱水。
　　 一会儿，奶奶用手掌将那面团压扁了，有洗脸盆口么大。然后，卷在擀面杖上，两个肩膀往下一沉，使力，手推动擀面杖“啪啪”地在桌上转动起来。擀了几圈，就把面皮摊放开来，撒点面粉，将擀面杖换个方位卷起来，再继续擀。擀面杖是硬的，桌子也是硬的，软软的面在挤压中增大。满满的一擀面杖，由原来的一个面团子变成了筛子口那般大。差不多了，奶奶双手提起擀面杖，将面皮像叠被子一样一层层叠起来。到厨房里拿来菜刀、砧板开始切面条。奶奶手劲小，擀的面皮子厚，又不讲究，切的面条像柳叶一样的宽，散放在筛子里。
　　 到了中午，奶奶洗了一只番瓜，切成块状，放到锅里加油煸，有半成熟时，放水、放盐烧。水开了，端来筛子下面条。奶奶用筷子在锅里不停地搂，为的是不让面条粘在一起。等面条飘浮起来，灶膛里应立即停火，时间长面条烀烂了就没得咬嚼了。番瓜面味道香，又黏又甜又有劲道。吃惯了米饭，偶尔地吃回面条十分诱人。可是，干体力活的父亲母亲却不怎么喜欢吃。这倒不是面条不好吃，而是汤汤水水的，在父母看来，更像是一道有滋有味的菜，见饱不见饥。到地里干活呀，两泡尿肚子就饿了。但是，父母还是呼啦呼啦地吃了两斗碗，肚子撑得鼓鼓的。奶奶替我叉了一碗，又挑了块荤油，问我好吃不好吃？我说：“番瓜面又香又粘最好吃了！”奶奶说：“以后想吃就跟我说一声！”
　　 后来，分田到户了，家里田多了，一年忙到头，不分什么忙时闲时的。想吃面条就到街上买几卷挂面回来，放便又节省时间。那个老擀面杖担在桌档里，已结了蜘蛛网。奶奶老了，擀面擀不动了，家人想吃手擀面都是母亲做。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回冬天，母亲问我想不想吃手擀面？我说当然想吃啦！
　　 那天，屋外大雪纷飞，麻雀雪中四处觅食。其实呀，忙忙碌碌的母亲，只有到下雨下雪天才得空闲，做一次自己也想吃的手擀面。那时候，家里的小面已不是村里机米坊磨的了，全是到街上以小麦换回来的，也或是小麦卖了再买的。那个精制过的面粉比机磨的白多了。我看到母亲和面的时候，往面里加了两只鸡蛋，用一双筷子搅。我有些好奇，母亲见我瞪大眼的样子，说：你没看过吧，这叫鸡蛋面。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面搅成团后，从盆里拿到大桌上揉。母亲揉面的时间要比奶奶揉的长，且手力也比奶奶大，手速还快。揉啊揉，那两只鸡蛋已完全融进面粉里了，与桌子“吱吱”的磨擦声，像是面团微微的喘息。只见母亲手中那微黄的面团，越揉越有光泽，就像小孩子细嫩的脸。而且手指轻轻地摁一下，面又慢慢地弹起来。母亲说：揉面是要讲究手上功夫的，能揉到这份上才算揉到家哩，下出来面条呀，一根是一根的，不烀汤，将来把这方法要告诉你老婆哦。
　　 母亲一共和了两团面，顺带将晚上的一顿都准备好了。母亲将面团放在桌上，像一个葫芦状，用手掌又重重地拍打了两下。然后，提着篮子，冒雪去菜地是拔了一些青菜回来。洗了洗，放到切菜盆里剁了几刀，才来擀面条。疑惑的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将面擀好后，再去弄菜呀？”母亲说：“你这就不懂了，这是有意让刚揉好的面团，捺捺性子呗。”我不明白“捺捺性子”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让有热度的面团放松放松，擀面时有更好的可塑性吧？
　　 堂屋里连续“啪啦啪啦”地响，听声音，就知道母亲擀面快的节奏。母亲用力擀，额头逸动的刘海，如是灯笼下垂挂的须丝。母亲用焗满面粉的手指抅了一下耳边的长发，那张已扛火的绯红的脸颊上，留下一块一块白面斑。身材好的母亲，心灵手巧，做事情向来是利利索索的，在生产队上工一直都是带头人，人缘又好，在我眼里就是世上最美的母亲。不一会儿，面皮子擀好了，挂在擀面杖上，举起来，薄薄的能照见太阳。叠起来放在砧板上，右手持菜刀，左手指放在面皮上，“嘚嘚嘚”刀随手指移。切好，抓一把拎起来，粗细均匀，一根根面条，如同春风里微黄的缕缕柳丝。
　　 中午时辰己到，母亲两团面擀好了，满满的一大扁子。抹好桌子，洗好盆子。母亲又将早上的粥锅刷了刷，倒了两匙子香油，奶奶在锅膛门口烧火。油炸锅了，母亲将切菜盆里的青菜倒入锅里，放盐煸了煸，再放水。端来扁子，沸水下面，盖上锅盖。奶奶只烧了二三个草把子锅就开了。好了，敞开锅盖，母亲用筷子在锅内搂了几圈，面条转得像旋涡。这速度，我就感觉面条是被母亲的手擀熟的。
　　 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叉在筷子上，第一口，吃到嘴里滑溜溜的，第二口，吃出了面条里的鸡蛋滋味，第三口，品出青菜里有雪的清香，第四口，吃到了母亲的味道，口口都是甜蜜与幸福。父亲将面条吸得“吱吱”响，吃出了面条仪式感，吃出了面条的最高境界。母亲问我：“这面条好吃吗？香不香？”我说：“妈做的面条真的香！是世上最好吃的面条！”母亲微笑着：“以后想吃就跟我说一声。”
　　 晚上，吃了一碗青菜鸡蛋面条，窗外寒雪纷纷，被窝里热气腾腾，一觉睡到公鸡打鸣……
　　 我望着妻子在八仙桌上擀面，那个新擀面杖卷起来的是面皮，放开来的是从前的记忆，卷了放，放了卷，一幕又一幕。妻子其实是不怎么喜欢吃面条的人。但是，却偏偏爱吃过去她妈妈做的手擀面，所以叫女儿网购了一根擀面杖，就想重拾记忆里的味道。妻子跟我说：“要想面条好吃，关键在于揉面，揉出光亮，揉出热度来，把面揉活了，下出来面条才有咬嚼哩。”我说：“你这话，我的母亲也曾说过。”有多长的擀面杖，擀出来的面皮就有多大。妻子认认真真地在砧上切面条，切的也像柳丝一样的粗细、匀称。
　　 手擀面有韧性，有咬嚼。中午，小区里女儿的闺蜜小刘来我家玩。她看到妻子在厨房里下面条，就兴奋地说：“大妈，我也想吃手擀面，今天中午就在你家吃了。”妻子说：“好呀，我来多下一点。”妻子替小刘叉了一碗青菜面，放了胡椒粉、味精、麻油等佐料，还有切好的蒜叶子。小刘第一碗吃完了，意犹未尽，说：“香呢，我还要再来一碗！”妻子问我：“好吃不好吃？”我挟了桌上小碗里的两片香肠，回答：“好吃，香哩，就是面里没有加鸡蛋。”妻子说：“以后你想吃就跟我说一声！”这句话是我第三次听到了。
　　 手擀面，嚼不尽的是那根杨树棒擀出来的条条情丝。我起身到厨房里去盛第二碗，窗外，白雪柳絮，大概是闻到手擀面的香味了吧，扬扬得意地飘的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