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卧莲岭(散文)
一
卧莲岭是高水村前的一座山。
我每次行至卧莲岭,必须停下。因为翻过这座山,就真正进入高水的腹地了,整个村貌村景将方方亮亮铺排在眼前——叮当作响的溪流,翻滚着绿浪的田野,草皮地上纵纵横横如细绳的路,绿树掩映下的青砖红瓦,炊烟袅袅,牛儿漫过,鸡鸭成群在禾场、溪畔晒日头……我舍不得一眼看全。若逢山花正艳,我定会下车,掐一朵,又掐一朵,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若见竹笋,采一把,又采一把,焯了水,卧一枚鸡蛋炒了吃,那是我一生都惦念的味道。若逢或红或紫的野果,采了扔进嘴里,管它舌头嘴唇染成浅紫黑红。我除了采花吃果,我还顺着卧莲岭的山脉沉入很深很深的回忆当中。
在我还没有能力靠我的双腿登上卧莲岭时,我老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静默地看卧莲岭顶一身鹅黄披一身青绿。如果突然之间在崖壁上生出一朵朵山花来,簇成一个花团,鲜艳夺目,我更是久久坐着看不够。也看卧莲岭顶上的白云,云儿一小片一小片,或乳白或浅黄,鱼鳞般镶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上。有的幻化成各种小动物,你追我赶。有的幻化成人物形象,拿着兵器相互打逗,也有的勾肩搭背连为一体。有的有着眩目的红,耀眼的白,聚在一起,一大团一大团的,眼看就要垂下来了,真是触手可得。我那时就想快快长大,爬上卧莲岭,站在山巅上,踮起脚尖,摘一朵,摘一朵,又摘一朵。一朵送给外婆做棉花糖,一朵送给母亲做棉袄,一朵送给白鸽姨做花裙。
某日,白鸽姨去砍柴,从我家门口路过,问看啥,我说看云看花。我指着天上的云和山上的花。白鸽姨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看,没说什么,扛着长竹杆,拿着柴刀继续赶路。傍晚时,我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花看云。白鸽姨来了,手上捧着一大捧花。她蹲下来告诉我是燕子花(杜鹃花),可以吃的。她摘下一朵,去了花蕊和花托,把花瓣放进我的嘴里。酸酸甜甜的,甚是好吃。她还用花汁帮我染了红指甲,帮我梳了长辫子,头上插满了花,还寻来了一个玻璃瓶子,放上水,养起了花。白鸽姨的花,美了我一夏,暖了我一冬。我想,如果用一朵云给白鸽姨做花裙,她一定和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看天。天上白云悠悠,和当年无异。可外婆去了天堂,我想,天上有一朵云是我的外婆。母亲老得那儿也去不了。白鸽姨嫁了好多年了,听说她生了孩子,天生没有眼珠子,我不知道白鸽姨抱着孩子哭过多少回,我多么希望她和当年一样,还保留着采花的心思,编一个大花环戴在孩子的头上,让孩子一生温暖。
二
卧莲岭也是村里的分水岭。怎么说呢?也可以说是一座驿站,一个长亭。凡是送别亲人好友,一般送到这里后才分手。我舅舅考上学,全村人就是送到这里。雪崽姑,白鸽姨出嫁,亲朋好友是送到这里。明华叔去当兵,全村人也是送到这里。当然,从外面嫁进来的,我们也是从这里迎回。于是,卧莲岭的小路上,一月半月里,就有锣鼓队,响起唢呐声。唢呐的声音使这里的人们情绪高涨,神情激动,会立即放下手头的活,站着张望。而我们小孩子,明明在滚铁圈,跳房子,逗蛐蛐,听见唢呐声,丢了玩具,拔腿就跑,上蹿下跳挤在跟前看热闹。锣鼓队悠悠地从卧莲岭下来,是一支迎亲队伍。前边两支唢呐,后面紧跟着敲锣打鼓打钹的,其中一个吹唢呐的个子不高,背已微驼,可他眼球凸鼓,腮帮凸鼓,手指飞舞,三尺长的唢呐吹得满世界阳光飞泻,草绿绿,花艳艳。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红红绿绿系着彩绸,座板上坐着新娘子,花一样美丽,水一样娇柔。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羞涩又麻木。但人们最喜欢看那一张脸,那一张脸使整个山川田野都明亮起来。后面紧跟着新郎。新郎胸佩大红花,一脸藏不住的喜悦,抬胳膊提腿之间尽显得意。每见一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点头咧嘴笑,从怀里掏烟。孩子们挤在前面讨要红枣喜糖。女人们挤在后头,眼睛嘴巴都不闲着,数着几床被子,几个木箱。唢呐锣鼓越发热闹了,声浪高一节,又高一节,似乎要把整个山川平原全部抬起。
我起初不确定卧莲岭是哪三个字,又为什么取名“卧莲”。特意问了村里最年长且有学识的学敏伯。他指着山脊说,你看,那是头,那是身子,那是手上拿着的柳藤,像不像观世音菩萨坐在莲花宝座上?我看了看,只是山,并没有他所说的样子。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纳闷,接着指着说,那是眼,那是鼻子。我再仔细端详,那有鼻子有眼的山形,只是像人而已,哪是什么佛?可能我的眼力浅,或者造化不够。有话说,人心中有佛,佛一定生着人心的样子。观世音菩萨是民间信仰的一个重要形象。她是宽容、慈悲、庇佑、智慧、救赎、普度众生的代表。高水的先人把家门口的一座山取名“卧莲岭”,定是一种思想情感的寄托,也昭见着对家乡、对生活的热爱。我虽然看不出像什么佛,但我仍然会看卧莲岭。每一回抬眼看时,我的脊背像它一样挺拔。据说,我村的某位外地嫁来的新媳妇,由于忍受不了这里的落后与荒凉,决定离开,走到卧莲岭,她停止了脚步,在山壁上倚靠了半天折回。我不知是否山给了她启迪,还是她读懂了山,自那以后,她更多的时候匍匐在地,侍弄庄稼,孝顺公婆,养育儿女,把自己活出一座山的样子。
三
卧莲岭什么都有——松树、樟树、橡树、杨树、何树……楠木、檵木、杉木、桂木、栎木……猕猴桃、金银花、杜鹃花、羊奶子、山楂、冬青、天南星、乌肚子、黑瞎子、鸡爪子、覆盆子……野兔、山鸡、刺猬、竹鼠、麂子、穿山甲……可以说应有尽有。小儿疳积就采“独脚金”,感冒头疼就采“冬青”,咳嗽就采“天南星”、鱼腥草,生疮长痱子就采夏枯草,发烧腹泻,耳朵流脓,就采“黄连”,山里人,尝过卧莲岭这味苦,便没什么不甘甜了。想解馋,就去挖竹鼠套野兔,那时,还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什么的,山鸡野兔随便抓。盖房就来这里挖沙取土,砍杉木、栎木。做家具就砍樟树、杨树。烧柴就砍松树、檵木,若引火就砍蕗蕨。喂牛就砍芦苇和节节草。若渴了,丢下柴刀,顺手采了酸筒杆吃。酸筒杆也叫虎杖,光滑细长的身子长着节,长着细长的叶,长得跟竹子样,茎能食用,酸酸甜甜,十分解渴。也可到山根处,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壁,石壁有一个小窟窿,水从窟窿涌出,汩汩,粼粼。掬一捧,水清冽冽地,甘纯如琼浆。水虽不大,昼夜涌出,聚潭成溪,一路唱着欢歌向田野奔去,浇灌着高水村的每一寸土地。
靠山吃山,真佩服人们总结出这么一个生活定律。想想也是,村子的每个人,都在大山的脚下生活着,都享受着大山的恩赐,似乎日子里一旦有什么困难,第一想到的就是大山,例如,头热脑胀,先想大山哪些药材可以退烧消病……
别人问我是哪个村的,我都喜欢说是卧莲岭后的,或者指指山那边。山,就是我家乡的唯一坐标。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并不知这些是世界赠予我们的福气。常常因为为了看一场露天电影要翻山越岭跑去,可人家早已收场而抱怨。常常因为被土蜂蜇了昆虫咬了,而痛骂山,痛骂树。常常挑一担柴火,因为自己的不慎,失足滚落山底而抱头痛哭。在我有能力跟着母亲去赶集时,看见宽阔的马路,奔跑的汽车,长长的街道,花花绿绿的商品,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望着那一切,心里无不羡慕与委屈。那时,我常常想,如果我能生活在那里该多好啊!我也常常想,高水为什么不能是街道?于是,我把一切罪定在卧莲岭头上,如果不是它挡在村前,我们这里也许也会是平整繁华的街道,再也不用忍受生活中带来的诸多不便。于是,我就做梦。梦见自己有着神力,一抬腿一挥手,卧莲岭的树木、杂草、野兽、昆虫全消失。再抬腿再挥手之间,卧莲岭的山石哗啦啦全滚落,铺排成一个个门户,形成一条条街道。女贞奶奶的粉皮做得好,她在头一间,支起锅灶烫粉皮。伏娥奶奶家的桔子长势好,她要了一个大间,堆满桔子。春娇伯母精于算盘,她在中间位置开起钱庄。春生爷爷是抗美援朝老兵,有脚伤,支了椅子,不紧不慢地给顾客剃头发。老队长是村里的领头人,编斗笠蓑衣织草席是一把好手,他铺口摆满了各种物什。我外婆性情恬淡,可喜欢绣花做鞋,她寻了最里面的一小间,花草长得茂盛,她抽拉着鞋线做布鞋,没有什么声音可以打扰她。而我穿着漂亮的花裙,骑着凤凰牌自行车,任风儿吹起我长长的发……这样的梦,我做了一年又一年。我这样做梦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做梦了。我不知他是谁,带来了刀锯斧凿,机器马达,在卧莲岭轰开口子,平了高坡,毀去树木杂草,做了一排又一排猪圈、羊圈、鸡舍,又植上板栗树、茶树、香蕉树,盖了长廊木亭,请来工人,春天松土,夏天施肥,冬天剪枝。原来他的梦想是做起养殖场,搞起旅游业。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人来了一波,又来了一波。再也不见山鸡抱窝,野兔四蹿,竹鼠打洞,而那些树们,不死也不活,花儿很不情愿地这里开一朵,那里开一簇,也不见挂果。那板栗树,倒是挂了果,伸手搓开果壳,不见果肉,只见虫灰。更巧的是卧莲岭那石壁上的小窟窿再也不涌水了,只见盆子大的一个水潭,潭里还聚着一团蝌蚪,鸭子伸脖子去啄,蝌蚪摆动两下,再也无力回天。不知何时,有种叫“5号病”的病毒来了,猪羊杀的杀,埋的埋,烧的烧。那人无奈地摇摇头,留下一句“自然天道不可违也”的话,卷着铺盖走人了。是哟,旅游业发展到哪里,哪里的自然风景就被破坏。
我常常对着卧莲岭想,也许这座山还没有修炼得好,经不起,承受不起那么多的脚步,如果按照旅游的价值和格局去开发,人们的脚步就是响给卧莲岭听的。我们的国家,还有很多的旅游资源有待开发,真正写成生活和旅游同步的,还需要时间。
说来也巧,放弃旅游业不到三年工夫,石壁的窟窿开始咕噜噜冒水了,草木长得茂盛拥挤,个个活得翠绿旺势。山鸡回来了,野兔回来了,竹鼠又开始打洞了……卧莲岭又恢复了往日的荒凉。这荒凉,何不是另一种繁华?
我想常住高水,常看卧莲岭。虽然不能让自己活成山的样子,佛的样子。那就活成卧莲岭山上的一棵树一株药草。医不好俗世里的生老病死,就医俗世里的清欢。清欢不是病,生老病死也不是病,是生活的常态,是一种自然生命的轮回。
我特别喜欢人们给这座山的名字——卧莲岭,它已经成为风景的意象,说不定旅游业发展起来,那些喜欢从大山上看点门道的人就多了。如此说来,“卧莲”是一种姿态,正等待着人们来丰富自己的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