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座山上有石雕，这不足为奇。然而，当我听闻一座山上有近三千个石雕，且全部雕琢为狮子的时候，不由得连连称奇。
　　 这山如今名叫“千狮山”，位于云南剑川县城西不到两公里的山箐中。千狮山的称谓，显然是当下人们为打造旅游景点而新取的名字，形象生动，吸引眼球。但是，只要循着历史的脉络捋一捋，就会发现这山最早名为“跻歇岭”，后来文人墨客嫌其名不雅，改成“满贤林”，又被人按照谐音称之为“买闲林”。其实，山叫做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纠结千狮山上的石狮子究竟起于何年，始终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从民宿出来，沿古城北路走十分钟，就是景风公园大门外。在这里乘坐观光电瓶车，十多分钟即可抵达千狮山风景区的山门。我在游客中心拿了一份赠阅的景区宣传册，那上边写着，千狮山的石雕最早起源于北魏时期，然后隋、唐、宋、元、明、清多个朝代接续雕刻石狮子。手册图文并茂地介绍一些重点石雕的形态，特别是山顶的狮子王，高25米，正面宽12米，侧面宽15米。然而却没有说明哪一座石狮子是哪个朝代的，给我的感觉就是语焉不详。
　　 从物种起源的角度看，华夏大地上没有狮子这种动物。以社会文化发展的视角看，没有狮子的中国却创造内涵丰富的狮文化。这事得从西汉说起，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了汉朝与西域各国之间的联系。国与国之间互相往来，就像咱们走亲戚一样，总要带点“伴手礼”。到了东汉顺帝时，疏勒国的使者到洛阳就带了许多礼物，其中就有金毛狮子！好家伙，还是活的，狮吼声声。皇帝一时兴起，让人找来老虎、豹子、狗熊与狮子一比高下，谁知道这些猛兽竟然扭头就跑，狮子的威猛可见一斑。
　　 狮子笼养在宫苑里，大臣们可以参观，平头百姓只有耳闻，难得一见。然而，我们的祖先想象力超强，自然界中不存在的物种都能描摹出来，比如龙、凤、麒麟，何况真实存在且有耳闻的狮子？于是，狮子带着一头卷毛化身一个个威武的石狮子，起初只是镇守皇宫、陵墓，渐渐融入百姓生活，为百姓们喜闻乐见，舞龙之后又开始舞狮，制成各种玩具狮子……
　　 狮子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野兽，在中国成为一种祥瑞之兽，用于镇宅、辟邪、护法。寺庙祠堂、深宅大院以及桥梁等建筑常用狮子装饰，台基、栏杆、抱鼓石、瓦当等建筑构件上跳跃着狮子的身影。始建于八百年前金代的卢沟桥，265米长的桥身上，140个望柱及栏板都刻有形态各不相同的狮子，有的资料说共计502尊，也有统计为485尊，看来卢沟桥的狮子的确数不清。
　　 风风雨雨千百年，狮文化早就成为华夏文明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说来，千狮山的石狮子起始于北魏是有依据的，符合历史史实。但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三百年前的徐霞客来买闲林考察，在游记中写道：“爱其幽静，为息阁中作记半日”。然而“作记半日”却只字不提山上的石狮子，这又是为何？
　　
　　 二
　　 千狮山不高，却比较陡峭，令人称奇的是树木茂密，又巨石裸露，这为雕琢狮子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踩着青石台阶向上行，一座隆起的山包迎面而来。山包上立着一座小巧玲珑的白塔，在两侧高耸山崖衬托下，像一件精致的微缩摆件。塔名“延青”，竟然与我的名字丝毫不差。塔下有一方牌说是保护建筑，但未见详细文字介绍，建于何年，因何名曰延青，都没有解说。虽如此，我还是心情大好，毕竟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能寻到同名的塔。
　　 弯腰走过山包下一段不长的石窟，出石窟便好像掉入狮群里，上下左右、大大小小全是石狮子，粗粝的外观透着石头坚硬的质地，一水的青灰色，斑驳着菊花似的浅黄色块，也有绿苔悄然爬上狮子的脚背上。路边昂首挺立着一雌一雄两座大石狮子，雌狮掌下按着幼狮，雄狮脚踏绣球，威风凛凛又不失喜庆祥和，不愧是“迎客狮”，逗人欢喜。
　　 拾级而上，但凡有岩石的地方，依山就势大多雕琢成了石狮子，大的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小的只有人的拳头大小，雕工精细，匠心独运。坚硬的山石像是被神仙点化了一般，形态各异的石狮便富有了灵性，守候在这片山林中：蹲伏洼地的，好似静修思过、每日三省；伫立斜坡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怒目圆睁的，仿佛随时都可一跃而下；憨态可掬的，眉眼间都是笑意；闭目养神的，似睡非睡，不知梦醒何时；孤独守望的，示人以离群索居的苍凉；成群嬉戏的，打打闹闹聚成一团；那边岩壁还有一只“哭泣的”狮子，低垂的面庞上两道“泪痕”（凿痕）从眼角延伸到下颌……
　　 半山腰上，十八尊石狮围拢成一个半圆，或坐或卧，神情专注，中间空着一块平整的石台。不用问，这十八尊石狮很容易让人想到十八罗汉，石台就是讲经台，它们是在聆听高僧讲经说法。这一听，或许就是千百年过去了，世事轮回，沧海桑田，“罗汉狮”们始终保持着认真倾听的样子，虔诚依旧，成为时光荏苒的见证者。
　　 站在观景台上，举目望去，斜坡之上就是“千狮图”。依着斜坡雕刻的群狮，采用浮雕技法，数以千计的石狮子团聚在一个巨大的圆中，气势非凡。但是，不用细看，第一眼就能感受到现代雕刻的艺术特点。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顿悟当年徐霞客“作记半日”却只字不提石狮子的原因了。因为徐霞客考察“买闲林”时，山上石狮子不成规模，没有引起徐霞客的注意，而眼下的千狮胜状，则是当下剑川工匠的创造。
　　 剑川有两大绝活，一样是木雕，我在散文《金华山下的剑川叙事》中有所提及，另一样就是石雕。剑川石雕始于南诏，盛于明清。金华山特有的青石质地细腻、硬度适中，非常适合雕刻。石雕师傅们继承千年技法，凭借一双灵巧的手，靠着几把錾子，“叮叮当当”地雕琢大小不一的青石，赋予石头以生命和灵魂。剑川古城里，宅院的门楣上“渔樵耕读”的浮雕，寺庙的柱础上栩栩如生的瑞兽，甚至窗棂上也会饰以精美的石雕花纹。在剑川石雕不单纯是艺术，首先是生活，是千百年来生活与生存的技艺。
　　 为了发扬光大剑川石雕技艺，也让这门古老的技艺在叮当声中延续下去，几年前剑川的一些匠人们自发来到千狮山上，接续古人雕琢石狮。当地政府大力支持工匠们的做法，筹集资金，统一规划设计，群策群力，硬生生将一条死寂的山箐变成狮群乐园，千狮灵动，生机勃勃。
　　 搞清楚了千狮山的来龙去脉，我并未因看到大量的现代石雕作品而失望，相反却感动于剑川人的智慧，他们用錾子和锤子将坚硬的青石雕琢成艺术，每一道凿痕都刻着当下的美好时光。凝固在青石上的千年技艺，正诉说着一个关于传承与坚守的故事，与古老的石狮共同守望这片土地。
　　 青山不语，岁月有痕。五百年甚至上千年后，当人们欣赏这里的近三千只石狮子时，那个心情一定同我欣赏魏晋南北朝的石雕一样：哇，太美了，太神奇了！
　　 剑川石雕是千百年白族人生活的延续，錾子叩击石头，石头活了，千狮醒来。
　　
　　 三
　　 一路赏着石狮子，扭头惊见高高的悬空寺，红墙青瓦，飞檐翘角，像一朵彩云挂在崖壁上。
　　 山路崎岖，石阶参差，我已经走得汗流浃背。山腰之上，已经少见石狮子了，但山巅却有狮子王在呼唤着我。终于，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仰视巨大的狮子王。钢架平台上，依着山崖一大块花岗岩雕琢出青黑色的狮子王，雄伟耸立，与整座山融为一体。这座建于十多年前的狮子王，雕刻精美，鬃毛飞扬，神情凝重，目视远方。我忽发奇想，它会不会是想家了，想起非洲大草原了？
　　 对面更高的山顶耸立着一座白塔。我知道站在那个山顶会像徐霞客一样“北眺丽江，西眺兰州（兰坪），东眺鹤庆，南眺大理”，也一定能俯瞰山下的剑川古城。但此时我既没有体力，更无毅力，去攀登它了。只好原路返回，重回山下狮子群里。
　　 路上，我又想起了西汉的张骞。他在十九年间两次出使西域，传播中华文化，引进西域文化成果，除了“葡萄美酒夜光杯”，还给我们一个惊喜——让狮子活在千年以来国人的心间。文明互鉴交流可能会有冲突、矛盾、疑惑、拒绝，但更多是学习、消化、融合、创新。千狮山的石狮足以证明“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
　　 回到山脚下，关于千狮山的叙事也就说完了，本文也该结尾了。但是，一个月后，我在宁夏固原市博物馆里，竟然不期而遇东汉时期金毛狮子的故事，不得不狗尾续貂，再多言几句，算是对这只构建起狮文化的“先驱”有个完整的交代。
　　 那一年，疏勒国的使者带着金毛狮子等礼物赶往洛阳，途径固原不幸遭遇农民起义。起义军首领扣下狮子，并定国号为“神兽”。没过多久朝廷平定了起义，狮子才得以“班师回朝”。东汉顺帝过了好奇阶段，觉得这般威武的狮子不该圈在铁笼中，便下旨令大臣将狮子退回疏勒国，放归大自然。然而，走了一半的路程，大臣嫌道路险阻，竟然杀了这只文明使者。站在固原博物馆的展厅里，我不由得哀叹这只狮子命运多舛，它改变我们的生活，却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然而，文明交流互鉴不可阻挡。石狮无声，传承千年，终迎沉睡的雄狮猛醒。
　　
　　 2025年5月30日草于云南普洱市，题图拍摄于剑川千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