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书海家的院子里有三间砖瓦房，东屋的窗前搭着一个灵棚，灵棚里放着一尊棺材，棺材正前方贴着林书海的黑白照片，慈眉善目地注视众人。
　　 在灵棚两边贴着一幅白纸黑字的楹联，上写着：桃李遍地有芬芳之香，儿孙满堂无天伦之乐。
　　 “林书海总算死了！”
　　 “就是，林老师终于解脱了！”
　　 “哎，林老师这些年是又受气，又受累，病倒之后已经是肝癌晚期，这走了，也算活出去了！”
　　 “这楹联是谁写的，挺有意思！”
　　 明天出殡，今天来祭奠的人很多，人们在窃窃私语，议论着这位从教三十多年的人民教师。
　　 棺材两侧跪着两个人，左边跪着的是林书海的长子林国坚，右边跪着的是林书海的次子林国强。对于人们的议论他们好似置若罔闻，这些天每天面对这些质疑与质问，他们弟兄俩有些麻木了，只是对着来祭奠的人不住地磕头回礼。
　　 “楹联不能这样写！”当林国坚第一眼看到这幅楹联的时候，他不同意这样贴上去。
　　 “怎么写？你有文化，自己写一幅我看看，说你们是孝子贤孙，你们自己信吗？”舅舅张友谊斜视着他说道。“给你爹圆了坟你们赶紧走，这个家没你们你妈还能多活几年！”舅舅说完撇了撇嘴出去了，让人把楹联贴在灵棚上。
　　 第二天出殡，送葬的人很多，除了家里的亲戚，还有很多林书海的学生，大家一直把林书海送下葬，然后陆陆续续回去了。
　　 “哥，咱们也回去吧！”林国强看着新堆起坟茔前只剩下他弟兄俩了，他站起来擦了擦泪拉着还在哭泣的哥哥说道。
　　 “国强，是咱俩把咱爹折腾走了，我真的好后悔，想先自己都不是人！”林国坚抽泣着说道。
　　 “哥哥，振作起来吧，咱还有妈呢，以后别让妈为咱俩操心了！”林国强说着把跪着的哥哥拉了起来。
　　 “是哥哥做人太失败了，对不起你们！”林国建说着站了起来，心痛地看着眼前这座冰冷的坟墓。“走吧，回家！”他说着转身往山下走去，林国强跟在他的身后。
　　 林国坚哥俩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这是父亲的葬礼，也是对他弟兄俩的一次洗礼！他们知道，回到家面临的又是一番的狂风暴雨，自己做的孽，自己受吧！
　　 “林树海老师的两个儿子娶了四次媳妇，还真是看的不会学的会！”
　　 村里人早就议论开了，林国坚和林国强很少在村子里，对于这样的流言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当然这些也是事实。只是他们没想到，他们的父亲却是因此早早离他们而去！
　　 “你们走吧，圆坟也不需要你们去了，你爹活着的时候你们没有尽过一点孝心，死了也不用你们干嚎了！”弟兄俩走进屋里那一刻，母亲坐在炕上沉声说道。
　　 这是他们的母亲？苍老的面容，满头白发，短短几天，他们都在忙碌着父亲的葬礼，却没发现母亲竟然一下子衰老了这么多。
　　 “妈，我们错了！”弟兄俩双双跪在地上，看着母亲，已是泣不成声！
　　 “你们没错，是我们错了，错在当初就该生下你们俩，不该供国坚上学，不该给国强买车，不该给你们成家立业呀，不该啊，老头子，你不该自己走了，你带上我咱俩黄泉路上还有个伴，你不该呀！”憋了好些天，母亲终于抑制不住了，拍着炕布大声地哭诉道。
　　 “妈，我们知道错了，我们改，您可不能丢下我们了！”弟兄俩跪在地上，额头也杵在地上，过往的一幕幕堵得他们快喘不上气了，此刻，他们真的知道错了！
　　
　　 二
　　 林书海与刘海莲在七十年代初结婚。林书海一直是爷爷养大的，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得病死了，母亲改嫁了，把他留给了爷爷。爷爷供他上了中学，十七岁毕业后就回家务农了。
　　 在村里，十七八岁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像林书海这样的年纪的年轻人大都订亲了。林书海回到村里，和爷爷相依为命，家徒四壁，娶妻生子成了问题。当时的刘海莲，在人们看来是心高气傲，已经二十岁了还没有成家。其实刘海莲没有出嫁主要是因为她下面有四个弟弟，母亲早逝，家里都是她操持，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去村里老裁缝家帮忙学徒，到了十六七岁，就做得一手好衣服。四个弟弟还没成人，她在家每天里给父亲和弟弟做饭洗衣，缝缝补补。每到春节，家里来做衣服的人络绎不绝，忙忙碌碌中就把自己变成了老姑娘。
　　 听说林书海初中毕业回来了，刘海莲动心了。她在老裁缝家帮忙学徒的时候，她见过林书海，一表人才，如今又中学毕业，在整个村里也算得上出类拔萃。
　　 刘海莲的父亲眼看着女儿到了婚配的年龄，却没有一个媒人来说媒，内心很是焦急。和女儿聊天知道女儿看上了林书海，他就差人去林书海家打听林书海的意思，恰好林书海的爷爷也喜欢刘海莲会操持家，两位大人一拍即合，借着女大三搬金砖的由头，刘海莲就嫁给了林书海。他们结婚之后，刘海莲的父亲托关系让林书海进了村里小学学校，成为一名民办教师。
　　 林书海和刘海莲结婚一年之后，林国坚出生了，初为父母，两个人对孩子极尽呵护。林国坚小的时候，有爷爷帮忙看护，等他到了三四岁的时候，就整日由林书海带着，上课的时候也把他带到学校。林书海自小没有享受到父爱，所以他极尽可能把自己的爱给了儿子。
　　 林国坚五岁的时候，他的弟弟林国强出生了。那时候计划生育虽然没定为国策，但是已经实行了，农村也开始试行上节育环或者做节扎手术，人们家不再像过去那样无休止地生孩子了。林书海在学校教书，刘海莲还要去小队干活挣工分，夫妻俩协商，刘海莲去公社医院上了节育环。
　　 林国坚虚七岁那年就上了小学一年级，就在这年，林书海的爷爷因病去世了，他每天又带着林国强去学校上课。
　　 转眼间，林国坚也初中毕业了，那时候正赶上千军万马独立桥的中考高考。林书海也是望子成龙心切，林国坚在乡里中学补习班复习了一年没考上学，林书海又托关系让他在县里中学补习班复习。林国坚在县中学补习班一直复习了三年，终于考上了市师范学校。
　　 林国强就不是那样了，在学校不喜欢学习，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了。那时候村里已经包产到户，林书海和刘海莲商量，买了一辆农用四轮车给林国强，让他在家安心务农。
　　 林国强生性好动，有了这辆四轮车，他整日给人们耕地碾场，甚是忙碌，手里还挣点活钱。就在他每天给人们干活的时候，还搞了一个对象，是他们村里的陈纪萍。
　　 接下来这些年，林国坚和林国强两兄弟的错步人生好像是相辅相成的，就像小时候看过的拉洋片一样，一帧一帧地展现开来。
　　 林国坚师范学校毕业的这一年春夏之交，林国强的女朋友陈纪萍发现怀孕了，两个孩子还不到适婚年龄，林书海四处求人，终于给他们办理了结婚证。林国坚师范毕业，八月中旬被分配到乡里任教，这年年底，林国强的儿子也出生了。
　　 长子在中学教书，次子生了儿子，林书海和刘海莲觉得终于熬出来了，哪成想他们的噩梦刚刚开始。
　　 林国坚在学校教书，和同校的教师金丽娜谈了一年恋爱后结婚了。刚分配到学校，林国坚还是很勤奋的，每天备课、批改作业，工作很认真，得到一众老师的赞誉。可是好景不长，和金丽娜结婚之后，他就开始和当地政府的一些人学着打麻将。
　　 结婚一年之后，金丽娜生产了，一个姑娘，整个月子都是刘海莲来伺候的。当时他们住在学校提供的一处院子，林国坚经常是夜不归宿，说是住在同事宿舍，其实是每天打麻将。刘海莲和金丽娜也觉得也许他一个男人觉得在家不方便，也没多说。孩子满月，刘海莲就回到自己的家，她想着她走之后，儿子就可以回家住，小俩口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林国强的儿子五岁那年春天，林国强卖了家里的农用四轮车，要去大同背煤或者赶大车去矿上拉煤。林书海觉得供林国坚上了学且有了正当职业，而林国强还得出去受苦，夫妻俩狠狠心，从亲朋好友处又借了一些钱，给林国强买了一辆大车，前四后八的大型货车。开车总比背媒省劲儿，他们实在不忍心让儿子去大同背煤，或者赶大车拉煤。
　　 开上大车，林国强整日介牛逼哄哄的，抽烟都是中华。有了大车，就得出外拉货，开始的时候他会一周或两周回家一次，再后来就是半个月一个月回家一次，再往后就没回来过，直到年底回了家，回家后就要和陈纪萍离婚，他和张北货站的一个女人好上了。家里人都在劝他，陈纪萍的父母也是老实人，竟也上门指着鼻子来骂他。林国强的原则就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就一个念头，离婚！买了大车不到一年，林国强和陈纪萍离婚了，孩子、房子都归陈纪萍。离婚之后林国强开着大车就去了张北。
　　 原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结果不到半年，林国强满身伤痕又回来了，大车也没了，他是被人打回来的，原因是货站的那个女人是有夫之妇，他和那个女人混在一起，被那个女人算计了，女人的夫家找来了，最后他被迫把大车给了那个女人，灰溜溜地回到村里。去年还像一只小公鸡，每天趾高气扬地，今年就成了斗败的老公鸡，每天灰头土脸。当初那么毅然决然地把孩子给了陈纪萍，如今每天低眉顺眼地去陈纪萍家看孩子，虽然陈纪萍一家人都不会给他好脸色。
　　 为嘴伤身，为老婆拜丈人！看着儿子每天往陈纪萍家跑，刘海莲只好常常买上好吃好喝的以看孙子的名义去陈纪萍家说好话，央求陈纪萍复婚。烈女怕缠郎，何况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儿子，最后陈纪萍吐口，可以复婚，但是村里的房子不要了，他们要去市里住，必须在市里买楼房。好在刘海莲的几个弟弟都去了市里，现在发展得还不错，刘海莲欣然答应，和几个弟弟商量，大伙筹钱给林国强在市里买了一套楼房，林国强和陈纪萍终于复婚，林书海自己却落下一屁股的饥荒。
　　 人说看的不会学的会，就在林国强复婚去了市里，林国坚却又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林国坚热衷于打麻将，基本上是不回家，即使回了家也是什么都不干，睡上一觉，去学校应付一下教学任务，又去打麻将。金丽娜实在是忍无可忍两个人离婚了！
　　 离了婚的林国坚又住进了学校宿舍。他已经是臭名远扬，除了几个麻友，学校老师都不会高看他一眼，时间长了，他觉得了无情趣，就每天去找金丽娜。都是老师，在同一所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金丽娜是躲也躲不开，带着一个孩子，她也不好再找一个。
　　 一九九八年，林书海在民办教师的岗位上任教二十五年，终于转正，成为一名公办教师。林书海和刘海莲夫妻俩商量，去求着金丽娜复婚。夫妻俩去了林国坚所在学校，好说歹说，终于说通了。林国坚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不打麻将了，金丽娜觉得夫妻俩继续留在乡里中学也会被人看不起，她的要求就是花钱让他俩都去县里教书。林书海通过关系，花了不少钱，把林国坚和金丽娜都调到了县里中学教书，林国坚和金丽娜终于复婚。
　　 钱是人挣得！林书海年轻的时候没干过多少农活，都是在学校教书了。退休了，却干起了农活。整日里赶着一辆马车去田地里劳作。
　　 “这人呐，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林书海年轻的时候弯不倒腰干活，老了比毛驴都能干！”
　　 和林书海同龄的一些人都拿他开玩笑，两个儿子娶了四次媳妇，拿着四五千的退休金，每天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
　　 十几万的外债，林书海不敢懈怠，每天日不升而作，日落不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村里人看到他都觉得心疼。原本五十岁长得好像三十岁的林书海，到了六十岁却像七八十岁的老头子。
　　 家里的债务终于还清了，孙子也张罗结婚了。还好，还有几个月孩子结婚，退休金也能攒点。到了孙子快要结婚的日子，夫妻俩去银行取了两万块钱去了市里。
　　 孙子都结婚了，他们终于可以安生了。
　　 这年春节，林国坚带着女儿回来过年了。
　　 “你妈妈怎么没来？”刘海莲问孙女。
　　 “爸爸和妈妈又离婚了！”孙女含着泪委屈地说道。
　　 “为什么？”林书海着急地问道。
　　 “还不是我爸爸，我妈说他狗改不了吃屎。之前在乡里玩麻将还得别人组局，现在不用了，到了县里每天就在麻将馆，一年也拿不回一分钱，妈妈一气之下又和爸爸离婚了！”孙女哭着控诉道。
　　 “老天爷呀，我一辈子教书育人，却没能教好自己的两个儿子，失败呀！”林书海说着吐了一口血，晕了过去。
　　 刚刚进门的林国坚没想到看到的是这个场面，他急忙给父亲穿上外套，背着父亲上了车，开车拉着父亲去县医院。一路上，刘海莲一直在哭，林国坚在责怪女儿多话。到了医院，检查之后，肺癌晚期！
　　 “你们把老人带回去吧，想吃什么就给他吃点什么！”主治医生无奈说道。
　　 “我家老头不抽烟不喝酒，怎么会得肺癌，你们是不是诊断错了！”刘海莲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含着泪和医生说道。
　　 “抽烟喝酒不一定是主要原因，很多病都是从生气上得的！”医生说着就走了出去。
　　 “我的这两位爷呀，终于把你爹送走了！”刘海莲欲哭无泪，颤抖着扶着上车，把老伴带回了家。
　　 林书海回家待了将近三个月，也在痛苦中煎熬了将近三个月，这中间来看望病人的都为林书海心痛，怎么会得这种病，实在是折腾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