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 】 可以回去的故乡(散文) ——散文首发
“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这是1921年,鲁迅的故乡。
到了2021年,薛忆沩的故乡——“现在的长沙已经不是从前的长沙了”“我记忆中的傻杜是一个枯瘦如柴的人,一个病态的人,而从篮球场那边走过来的那位老人体形饱满,显得相当富态。”
这让我想起了自己每年都可以回的故乡——华北平原腹地一个平凡的小村庄。
说每年可以回去,也不全对。因为母亲已经搬离了那个小村子,到县城里居住了。每年回去,都是扑着她老人家,如若不是老家里有什么大事,也许几年都不回去一次。
但我终是从那个小村子里走出来的,烙印在童年时期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段时光、每一个场景,都不是纸张铺展、笔墨写成,而是石板雕刻、斧凿而就。
虽然,在这个小村子里,我只生活了十几年,离开却已四五十年,但闭上眼睛,那里的房屋田园、街巷草木,却仍然清晰如昨。
“在我的心底里,长年隐藏着一条秘密通道,每当在城里感到疲惫和厌弃时,我就通过这秘道,随时潜回故乡。”(丘脊梁)
我的故乡,是那堵半倾圮的土夯矮墙。我们可以从它的缝隙处扒开一个豁口,顺利地钻到生产队的饲料库里,在那一堆为牲口们储备的碎花生壳里,如同小鸡刨食一般地,拣出许多好吃的碎花生。
我的故乡,是那一条条狭窄又弯曲的小街巷,还有街道中央被车轮子碾出的深深辙痕。到了雨季,积水成泥、成粪,成团的苍蝇蚊子欢快地缠绕在空中,满街的臭味,隔着矮墙,弥散进家家户户的小院子里。
我的故乡,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浪,在挥镰收割的日子里,父母兄弟都弯折了腰,洒干了汗。然后,在打麦场上机器轰鸣的声音里,把一堆堆小山似的麦子装进我们的口袋里,扛回家去磨成雪白的面粉,蒸一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咬一口,一股麦子的清香在唇齿久久缭绕。
我的故乡,是密不透风的青纱帐。一片绿色的汪洋之上,它们高举着头顶上的黄色玉米花和赭红色高粱穗子,在夏末初秋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浩浩荡荡的气势。然后,在空气中弥散一股泥土青草的香味,并和着一阵阵玉米秸秆与高粱秸秆特有的腥甜,让你沉浸,让你迷醉。
我的故乡,是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月光下,摇的“嗡嗡”响那架的纺车;是母亲那碗稀薄的粥里荡漾着的、清圆的月亮;是大哥在村边的湿土地里,“哐哐哐”地夯出来的那垛整齐的土坯;是我挥舞着短柄的镐头,一棵一棵地砍倒了棉花秸子;是敞开的井口上架着的辘轳,和缠绕在它上面那长长的井绳;是生产队里那头毛驴转圈拉着的水车;还是我放学回家向父亲要学费时,二伯从衣兜里掏出来的那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还是在薄暮时分,队里那个大嫂悄悄塞给我的一个南瓜......
我的故乡,村头的大树下,也无聊地站立着一个神态呆痴的“傻忠”。每当我们出村去上学,他便口齿不清地对着我们呢喃“上学,去,上学”。据说,“傻忠”活到现在,被兄弟们照顾着,也能照看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鸡鸭。
我的故乡,是如今那一排排整齐的砖瓦房和新修的小区高楼。每当进入村子,便细数第几个街道第几排房子,然后才能找到那个宽敞的黑漆大门,登上那个高高的台阶。好几年不曾来过的小姑父嘴里嚷嚷着“我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印儿了”,几经转折后,我们才把他接进家门。
故乡,没有了打麦场的故乡,没有了水车和辘轳的故乡,没有了土坯垛子的故乡,也没有了镰刀和挑水扁担的故乡!似乎,是时光埋葬了我的童年记忆,但那春天里的柳笛声声、榆钱成串、槐花甜香,夏天里的知了高歌、麦香满颊、瓜果飘香,秋天里的蟋蟀吟唱、黄叶翻飞、冬菜满院,冬天里的北风狂啸、漫天飘雪、红装素裹,都一直在,一直在。任岁月的尘埃积淀,任无情的风雨剥蚀,即使斑驳、即使陈旧,只要我用回望的目光去擦拭,它们便光洁如新,熠熠闪光。
故乡用它闪光的亲情,用它无言的淳朴,用它不懈的勤劳,时刻张开着它温暖的怀抱,时刻召唤着我的灵魂向往。也时刻告诫着我,漂泊至千里万里之外,也不能丢弃你出发的地方,不能忘记保持原始的初心。
城市,是一个造就不出故乡意义的地方,那里,只供人们活着。从前填写的表格里,“籍贯”那一栏,已经换作了“出生地”,它仅存着一个“乡”的意义,却失去了古代诗词里乡愁的意味。或者,城市成了人们的出生地,那么,故乡,就只能是祖辈们的故乡。
在这个许多孩子都没有了根基、没有了故乡的时代,我,何其有幸!我随时可以回到生养我的故乡,回到那片黄色的土地上,回到满耳乡音俚语的故乡。回到故乡,看着它日新月异的发展变迁,看着它翻天覆地地改换容颜,看着它从贫穷破败走向繁荣富强。
童年的时光回不去,但我是有根的,根就是本,就是生命的源,就是豪行千山万水、遭遇千难万险也永不气馁的底蕴。
2025.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