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盐巴的“二次方”(散文)
食盐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家伙,几乎家家户户的每顿饭都少不了。它的普遍性与适用性,已经得到过多少次印证了。国家从民生考虑,尽管对它的价格以及销售方式都有了明确规定,但个别人家还是对它望尘莫及。
我之所以把它书写为“二次方”,是它曾在乡下人那儿,为了节约起见,得到过多次利用。而且每次利用,都达到了吃干抹净的效果。
这自然是贫穷年代的旧事。也是那个年代里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
在我们老家,几乎是没人叫“食盐”的,倒把“盐”与“盐巴”叫得个滚瓜烂熟的。
在说盐巴的“二次方”之前,还是先说说它的“一次方”吧。
我的记事是从七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我的出生地,当然也包括我的生长地,都是在川北一个极其偏远的小山村里。虽然地图上明显找不到它被隐没了的位置,但它实实在在地存在于相当一部分人的记忆深处——其中也包括我这个对它是再熟悉不过的人的心中了。
我的这篇散文自然是写曾经发生在那里的一段过往。
在我尚存的记忆中,盐巴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我们住的地方离我们所辖的张王公社,以及它的更高一级的管理者——元坝区——都有七八公里的山路。对于山区人来说,要想修一条翻山越岭的便捷公路,靠幻想是可以的,实施起来却异常艰难。而像盐巴这种生活必需品,也只有这两个地方的供销社才有销售。像其他的小地方或者私人场所,是不允许销售这种专控产品的。
更早年间的事,我是不记得多少了。在我到张王完小读初中的那阵,像买盐巴这种小事,只在人们的“顺便”之间才去完成的。我们早上路途的行程几乎靠跑,不然就赶不上上课的时间了。出门时,大人就把买一斤盐巴所需的一角五分钱给你,叫你下午放学后把盐巴顺便带回来。一斤盐巴一角五,是那时候的特定价格,到处都这样、无一例外。在我印象中,每次买盐时几乎只买一斤,一斤盐已经够吃很长时间了。
遇到啰嗦的老师拖课放学晚,或者课文没背完,或者作业没做完……等赶到供销社去买盐巴时,人家早已关门了。也有把买盐的事给忘了的,盐巴就没办法买回来,接下来就只有靠吃淡饭度日了。大人说,盐这种东西小气得很,一不注意就会融化——盐巴化成水实在太可惜,最好的办法就是吃完了再买,这样也能避免浪费。
后来,也就是在我读初中的第二年,我们所在的土门大队、以集体的名义轰轰烈烈地办起了一个代销点。据说它来之不易,争取了很长时间才落户到我们那里。地点就选在了我曾经读过小学的学校旁边。那里也是全大队比较集中的地方,不然就不会把全大队唯有的一所小学,以及来之不易的代销点都放到那里了。
虽说买东西的地方近了很多——离家仅有四五根田埂那么远、需走十来分钟的路程,但对于大多数人家来说,买盐巴的钱还是没办法解决——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了我们家。
谁都知道,那时候的鸡蛋一个五分钱,一支带像皮擦子的铅笔、一本厚厚的作业本,也只七八分钱。捡一斤破铜烂铁卖了才挣几分钱,一斤盐巴却要花去一角五,实在是好大的一笔开支啊!
邻居与邻居间借盐巴的事是经常有的。有的人家怕借不到盐,故意放低身段,撕扯一张作业本上的纸来存放借来的盐。见到这样的情景,谁能忍心不借呢?
我们四合院里有个五保户,他到我们家借盐成了常态,我就没见他认认真真地归还过。好在大人们嫌他可怜,每次都把盐巴有理无理地借给他,也没明确喊他要还过。听大人们说,后来他已经不好意思再来我们家借盐巴,只有改道其他家去借了。至于去其他人家里能不能借到,就不得而知了。
那时,我们的饮食多数时候都很清淡。盐巴用得最多的地方是泡菜坛子。由于常常要往里加盐,每次买盐基本上都是冲它去买的。它只要一拢屋,管它三七二十一,父母都要让盐巴先进泡菜坛子里去,剩下来的才是炒菜用。炒菜在我印象中,也没什么可炒的。唯一的肉食——猪肉,在杀年猪那阵就已经被腌制好了,每当拿出来吃的时候,根本不会再去放盐了——一周能有一次美其名曰吃肉的机会就算很不错了。倘若你想把肉吃饱的话,那最好别去做白日梦了。炒菜,也只有客人来家里才有可能动个炒。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几乎是靠吃淡饭度日的。当然,下这淡饭的是吃腻了的泡菜。
对于全家人来说,泡菜实在太重要了——尤其每天早上那稀噜噜的酸菜稀饭里,泡菜是填肚子的“干东西”,再说它也有那个能力哄饭下肚。
二
腌肉用的盐巴是专门列出来要买的。也只在每年十冬腊月才能买回家。平时像这种大量购进盐巴的时候是绝无仅有的。这自然是特事特办的具体事例。
这便是我要说的食盐的“二次方”了。
到了农历的十月间才肯杀猪,这是家家户户早就算好了的日子。年过后去买条几斤重的窝子猪来养,靠吃猪草和泔水养到十月间大致就有一百多斤了——按生猪站的收猪标准,只要够“一秤”(即一百三十斤),就可以杀之。其实家家户户养的年猪是远远超过“一秤”这个标准的。
倘若要再往下去养它,人就有点儿养不起它了。十月间是收红苕的季节,大量的红苕藤子都要拿来喂猪。但猪这个家伙说到底是自己把自己催肥了的。它不但贪睡,还特别贪吃——每顿吃的那是相当多的。在大半年中,它不但要吃各种青菜做成的猪草,还要吃人打了谷子后的米糠,更要喝每顿饭后的洗碗水。红苕藤子应该是给它的最后一吃了的!红苕谁也不敢拿来喂它,那毕竟是人的口粮。
猪是作为年猪来杀的。啥叫年猪?在那个年代是有着特定意义的,即是在这一年里一家人要吃的猪肉。
猪肉是家家户户看得见、摸得着的最靠谱的肉。像牛羊肉啦、鸡鱼肉啦,那是没影的事儿。羊压根儿就没见过;生产队养的耕地的牛,一年也死不了一回;鱼,在存水田里、堰塘里有之——也只是分季节才能抓到。但由于没油,加之它长刺的原故,特不受欢迎;鸡在我们家就从不养了。总要有吃的喂它嘛,可粮食喂了它,人又咋办呢?
杀猪前就要购进十多斤盐巴,随时预备在那里。腌肉有个比例,至于一斤肉要用几两盐——我已记不大准确了。不过,那时家家户户腌的腊肉都有点咸——单从外面看,如盐巴白的腊肉,时时都有盐的颗粒掉下来。盐巴重了就重吃,反正每次吃的也不多,咸不到哪儿去。
年猪被杀了的当晚,我们这群娃娃几乎要把黄桶围成一个圈——当然木制的黄桶本来就是圆的。母亲负责端煤油灯,父亲负责腌肉。他要从竹编的背篼里,一件一件地往黄桶里取肉来腌——下午,肥猪那一身的肉被杀猪匠一块一块地卸小了。有长长的条子、有宽宽的搭子……父亲每拿起一块猪肉,那血肉模糊的猪肉都带着一种强烈的诱惑力、释放出浓郁的肉香,逗弄得我们这些娃儿的喉结一上一下地起伏。
大约一个多小时过后,父亲就把一整条猪的肉腌完了——都按进了黄桶里。
不放心的母亲,在煤油灯一闪一闪的映照下,她映在墙壁上的嘴一张一合,只听她说:“腌好了没有?要不再撒点盐,臭了可就完了。这有七八张嘴要吃呢……”
经母亲这样地一说,父亲好像有点心虚了。于是,他又用剩下来的盐作了个万无一失的保险——在裸露的肉上又撒了些盐,还翻了翻黄桶下面的肉。
约莫一个礼拜过去了,黄桶里的肉也有了些变化——原来与黄桶口面平齐的腌肉往下舍了。父亲便挽起袖子,将黄桶下面的肉翻上来、把黄桶上面的肉又翻下去。
又经过约莫一个礼拜后,腌肉就出桶了。腊肉一块一块地挂到我们小屋横梁的一个杆子上——它是专门用来挂肉的。在它的下边,则铺了一张干净的塑料布,塑料布的四周都被折了起来,为的是防止滴落下来的盐水流走了——还要用它来熬盐呢!
当晚,就有这样的情景出现。奶奶煮了早夜饭,我们也很快吃完了。之后,黄桶里腌肉的血水被舀进了我们那口天大地大的铁锅里。为避免浪费,到了最后时,父亲还要朝黄桶的底下倒去些清水,直到把黄桶里明显的盐分清干为止。
接下来熬盐的任务由奶奶去完成。随着火势加猛、时间拉长,满满一大锅的血水在漫漫地减少,直到锅底下的盐巴终于现了原形。
锅底下,红红的、带着肉味的盐巴粘在了铁锅上。奶奶用锅铲铲拢后,看到的盐巴至少也有三四斤之多。
奶奶便带着胜利者的口吻说:“又可以吃一向了。”
最先我还小,听不懂奶奶话里的意思,后来我就明白了。不过,那时我是这样问她的:“奶奶,‘吃一向’是什么个意思?”
“就是又可以吃一段时间了,不用再去买盐巴的。”
“人家的盐巴都是白的,怎么我们的盐巴是红色的呢?”我带着疑惑问。
“这是用腌肉的盐水熬出的盐,所以才是红色的。那红的是猪的血。”
“这也能吃呀,奶奶?”
“能吃。倒了可惜呢!”
每年像这种用腌肉的水熬成的盐,我们就要吃上好长一阵子。不过,我们在往菜稀饭碗里搭的时候,总觉得它的味道很淡,里面还有一种莫名的怪味儿。
对大人们来说,买回的盐巴,一道手作了腌肉用,二道手还能用在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上,一点也没浪费,是一举两得的事。
但我们不这样想。它的糊味儿我们降不住,每次闻了都有些反味——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我们兄妹也都这样认为,可是毫无办法!我们只在心里默默地盼它能早点用完。只有等肉盐吃完了,大人们才肯去买白白的盐巴回来吃。
好在熬制的肉盐在春节前就能把它吃完。过年时白白的盐巴又买回了家。像我们过的那个年一样,摆在桌子上的丰盛的菜肴,选的都是最好的。
“二次方”,不是升级,二是勤俭节约,这是生活逼出来的方程式,也是农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