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李明建已等在政务服务中心门口，此刻他脑子里全是蔡阿姨焦急无助的声音，对这凉爽的清晨恍若未见。
　　 昨天下午连续四个会议，李明建忙得晕头转向。到最后的创文工作会时，已过了六点半。李明建使劲按了按生疼的太阳穴，强打精神主持会议。
　　 电话在此时打进来。
　　 会前李明建设置了静音，手机在桌上震动，低沉的蜂鸣声淹没在他的主持声音里。电话很顽强，一个结束又来一个，持续不停。蜂鸣声虽小，但震动明显；像无数只蜜蜂在会议室嗡嗡乱飞。主席台几位领导眼光瞟过来，身边杨副局长盯着他，眼光像钉子一样。李明建心里哀叹，趁讲稿翻页时，左手拿起手机塞进裤兜。
　　 手机坚持不懈响着。等一个下级单位交流发言时，李明建偷偷掏出手机，才觉得大腿外侧的肌肉给手机震麻木了。
　　 电话都是蔡阿姨打来的。蔡阿姨是他挂包了五年多的贫困户。看着五个未接来电，李明建心头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拿起手机匆匆冲出会议室。
　　 接通电话，蔡阿姨带着哭腔的委屈就汹涌而来：“李主任，怎么办啊，医院不给我报销医疗费，蓉女子那背时的，把我一个人扔在医院大厅里头，李主任你垫了那么多钱，他们医院不报费，我哪里找钱还你啊……”
　　 和蔡阿姨相处五年多，老人很少主动给他电话，李明建知道她这是真急了。蔡阿姨76岁，中年丧夫，辛苦拉扯大三个孩子，现在一个人生活在乡下的老屋里。蔡阿姨性格有些倔强，一激动就顾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容不得旁人插嘴。耐心等老人说完，李明建才大声说：“阿姨，你待在大厅不要走开，先找个椅子坐着，我马上赶过来……”
　　 “李主任又麻烦你了，蓉女子也不孝顺，你垫了六千多元呢，李主任，我咋个还给你啊……”
　　 李明建没有再听下去，他挂了电话，快步走进会议室，在副局长耳边轻声说了两句，把主持稿推给他，冲出办公室下了四楼，匆匆发动了汽车。
　　 正值城市晚高峰，车流如织。平时从城中心到开发区，也就二十分钟，这个时间段，估计得一个小时。
　　 李明建心里有几丝疑惑，老人出院的事情，昨晚他就安排好了，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也想赶过去问个清楚。知道老人着急，几个红灯时，他就打电话安慰老人，劝她安静，说自己正在赶过去的路上。
　　 他就怕老人一激动四处乱走，刚愈合的伤腿又弄出新伤。
　　 三个多月前一个雨天，蔡阿姨外出劳作时不小心摔断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老人年纪大，恢复更慢，一进院就住到现在。昨天下午老人出院，李明建几个会议抽不开身，就和老人的大女儿赖蓉商量好，让她来帮老人办理出院。
　　 赖蓉50多岁，在儿子家里照顾读小学的孙子。赖蓉性格像蔡阿姨，母女俩性格都要强，常常说着话就顶嘴。为此，李明建昨天还专门叮嘱赖蓉，说老人住院久了，心情不好，不要和她吵。哪知母女俩还是发生了争执。
　　 想起蔡阿姨的几个子女，李明建叹了口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老人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就大女儿赖蓉在老家。小女儿大学毕业后远嫁外省，很少回家。儿子婚姻失败后，在外打工五六年不回家。蔡阿姨住院时想念儿子，李明建打了几次电话，儿子都推说工作忙拒绝回家，给老人打了两千元住院费就再无消息。中途李明建再打，那边干脆就不接电话。儿子是老人的心病，住院期间，李明建几次看见老人偷偷抹眼泪。儿子说他一回家母亲就催婚，恼火得很。住院期间，老人抱孙子的愿望越发强烈，可儿子就是不急。
　　 昨天晚上离开医院时，李明建向赖蓉逐一交接了出院需办理的事项。赖蓉也觉得天天麻烦李明建，有点不好意思，爽快地说：“李主任你放心，我办完手续就接老妈到家里去，我们几姐弟都商量好了。”
　　 谁知还是出了问题。
　　 李明建赶到医院，已是灯火通明。老远就见老人孤零零坐在大厅铁椅上。李明建四处看了一眼，不见老人大女儿的身影。他摇摇头，满面笑容跨入医院大门。
　　 “蔡阿姨，我们先去吃饭吧。”
　　 “李主任，你看他们不给我报费，我哪里找钱还你哟！”蔡阿姨见了他，眼泪又要出来，边说边挣扎着站起来。
　　 “阿姨你莫急，报费的事让我来办。你放心，医保国家有政策，缺什么资料，我们补上就可以办的。”李明建抢前一步搀住老人，安慰说。
　　 吃过晚饭，老人情绪平静下来，李明建慢慢弄清了事情缘由。
　　 下午办理出院手续，窗口护士说老人身份信息和医保卡不符，审核未通过，无法办理费用报销。大女儿赖蓉是个急性子，和工作人员争吵起来。工作人员与医保局通了电话，赖蓉又在电话里吼。蔡阿姨觉得大女儿做得有些过火，吵了她几句。气头上的赖蓉扔下一句：“你行，你来办，你不是心疼儿子么，这会儿在哪里呢？一天就晓得麻烦我。”
　　 也不管老人，气冲冲出门打车走了。
　　 说起儿子，蔡阿姨又要流泪。李明建只好温言安慰她，说儿子工作忙，心里想着她这个娘呢。随后他到走廊里，拨通了大女儿赖蓉的电话。
　　 “李主任，又麻烦你了。我晓得今天是我做得不对，你也晓得我妈那脾气。她从小就只心疼儿子……”赖蓉沉默了一会又解释说：“既然暂时办不了出院，我还得接孙子放学，晓得你要来，妈反正看见我就烦，我就先走了……”
　　 “赖姐，和你商量一下，你看你明早送完孙子后，能不能过来陪陪蔡阿姨，我要去一趟医保局，两边的信息有出入，我去完善资料，争取尽快报费……”
　　 “好的李主任，我早点过来。”赖蓉又说，“麻烦你了李主任。”
　　 “不麻烦，蔡阿姨人很好……”李明建放轻了语气，说，“人老了，就像小孩子，我们做儿女的，要对他们好一点。”
　　 等老人熟睡后，李明建回到家已深夜十一点多，妻儿早已睡下。他走到客屋，拨打蔡阿姨儿子赖伟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想了想，他靠在窗前，给赖伟发了一条短信：
　　 “赖伟你好，我不清楚你遭遇了什么，一直不愿回家。同样作为一个儿子，我想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尊老爱老是传统美德，也是我们做儿女义不容辞的责任。空了多给老人打打电话，多回家看看老人，让年迈的父母不再为我们担惊受怕，让他们安享晚年……蔡阿姨身体不太好，经常提起你，希望你能早一点回家看看她。”
　　 蔡阿姨是低保贫困户，按国家政策，医院会在第一时间为老人报销费用，昨晚问值夜班的小护士，她刚换班不太清楚情况，李明建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先到医保局问清情况。
　　 秋阳透过高楼漏进来，李明建第一个走进医保大厅，走到医保窗口，把蔡阿姨住院的资料放进柜台上的凹槽里。
　　 “你好，请帮我看看，老人的医保怎么无法报销？”
　　 “你稍等！”一身白色制服的年轻女子接过资料。她埋头盯了一眼资料，又抬头飞快看了李明建一眼，“你这个老人的情况，我们昨天就清楚了。”她站起身来，朝身后一个正泡茶的中年男子喊：“吴科长……”
　　 叫吴科长的男子端着茶杯走过来，接过女子手里资料看了看，放下茶杯走向窗口，制服女子连忙侧身让开。
　　 “你好，你这个情况，昨天晚上医院来电话询问后，我们局里连夜专门研究过……”
　　 “连夜研究，什么情况？”李明建有些摸不着头脑。
　　 吴科长笑着抖抖手里的资料，凑近玻璃说，“这个蔡老人的情况，昨天下午医院打电话过来核实过，属于特殊情况……你家里人没听小张说完就在电话里吼，也不听解释……”
　　 吴科长笑望着李明建，似乎在确认昨天发脾气女人和李明建的关系。
　　 李明建先是一愣，继而忽然醒悟：是赖蓉！昨天隐约听蔡阿姨提起，她在电话里冲别人发火。
　　 李明建抱歉地苦笑：“是我挂包的贫困户……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不好意思，麻烦你再给我讲讲。”
　　 “是这样啊！”吴科长点头，指着姓名栏，“你看！”他把电脑屏幕扭过来对着窗口，又将住院身份证复印件摁在玻璃上：“两边登记的身份证名字不一致，审核肯定通不过。”
　　 李明建一看，蔡阿姨名字里，一边写着“芬”，一边是“分”字。
　　 “吴科长，这是怎么回事？”李明建问。
　　 “昨天医院打来电话，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迅速和辖区派出所核实了情况。”吴科长喝了一口茶，“老人住院用的是一个旧身份证，名字与新身份证不一致。”
　　 他看李明建似乎不明白，又解释说，“按蔡阿姨这个年纪，她在医院登记的身份证大约是在20世纪80年代办理的，那时候个人信息并未联网。现在她医保系统里录入的身份证是05年办理的，也许是手写人的笔误，一个写的“分”，一个写的“芬”，两个字不一致，老人不识字，住院时拿了旧身份证。”
　　 “是这样啊。”李明建恍然大悟。
　　 吴科长也笑了，“还别说，昨天接电话的女人脾气那个火爆哟，根本不听解释，我们小张都给她训哭了……”
　　 “吴科长……”叫小张的白衣女子埋怨地拉长了声音。
　　 “真是对不起。”李明建对小张说，“老人儿子在外务工，身边就这个火爆脾气的女儿。昨天老人说了她几句，她还扔下老人跑了呢!”李明建摇摇头，“不过熟悉了，倒是个性子直爽的人。”
　　 “我们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个情况，局里连夜开了专题会。”吴科长回到正题，“一大早我就与乡镇核实了情况，然后又与辖区派出所取得联系。”他看了一下手机，“现在是8点42分，我让村里的协管员到村委开证明，这会儿估计要到辖区派出所了，你还要带着老人到派出所去补一个证明，证明两个名字是同一个人，然后交到医院办理窗口，就可以报销费用了。”
　　 “谢谢吴科长，麻烦你们了。”李明建真心感谢医保的负责任态度。
　　 “我们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也想尽快弄清办理程序。”吴科长说，“医保报费对老百姓来说是天大的事情，费用能早一点报销，他们心里就早一点落地。”
　　 见李明建还站在那里，吴科长催促说，“你现在赶快去医院接老人，我上班路上才与李所长通过电话，这会儿他们都在。”
　　 “那好，我马上到医院接老人。”李明建走了几步，又折回身拿回资料，对吴科长说：“谢谢你们想得这么周到，帮我省了很多事情。”
　　 又对站在一旁的小张说：“小美女谢谢你，我替蔡阿姨给你道歉，委屈你了。”
　　 “没事，没事，不用谢！”小张慌忙摆手。
　　 到派出所开出证明，李明建又陪着蔡阿姨母女俩办理出院手续。医院说垫支的费用在扣除必要开支后，会在24小时内退回蔡阿姨银行卡上。
　　 “谢谢你，谢谢你大姑娘！”蔡阿姨连声感谢窗口里的护士，又转过身训赖蓉，“不是我说你，蓉女子，你这个急性子还是要改，都是当婆婆的人了。一天就晓得凶这个凶那个，你看又耽搁李主任一上午。”
　　 “阿姨，没事的，我请假了。”李明建搀起老人。这时老人偷偷对他说，一大早儿子打来电话，母子俩在电话里说了几十分钟。儿子说，让老人在大姐家安心养伤，他春节就回家。
　　 老人越说越高兴，李明建俯身轻轻擦去她眼角渗出的眼泪。
　　 赖蓉也为昨天扔下母亲理亏，搀着老人，蔡阿姨怎么数落她，她都不分辨。
　　 已过了十二点。三人在街边小饭馆吃午饭，这时李明建收到一条短信，是赖伟发来的：谢谢李哥，我春节回家。桌上赖蓉说已和妹妹弟弟商量好，母亲出院就去她家休养，生活费弟弟妹妹会按月打过来。
　　 结账时，赖蓉抢先站起来，怎么也不要李明建买单。
　　 “李主任你让我给，为了我妈的事，你一天跑上跑下，还让你垫了不少钱，真心地过意不去。这一顿饭再让你破费，我这个做女儿的，脸往哪里搁哟！”
　　 “就是，李主任你让蓉女子给嘛，她一天就晓得怪这个怪那个的，到头来，都是她自己错了。就当是她向你道歉，哪里还要你请哟！”蔡阿姨说，笑容像窗外花园里盛开的九月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