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桃花小筑(小说)
一
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小院里响起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红纸屑洒落小院铺成红地毯,欢声笑语连成片,才把小曼给硬生生地拽回现实,打小爱做梦的她总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小曼,这孩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七婶摸着雕花栏杆,“瞧瞧这仿古飞檐,城里设计师的手笔吧?”
“可不是,”三叔指着西厢房,“连碾米房都备着,往后收稻谷可不用愁了。
……
看着眼前这栋白墙黛瓦的三层小楼,此刻正沐浴在乡邻艳羡的目光中。她这才缓缓松口气。崭新的楼房里聚集着八方来客,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这房子和房子的主人。聊着聊着,仿佛在说自己家一样,想把知道的全说给旁人听,语气里饱含着爱意与敬佩。
廊下攥紧蓝印花布围裙的小曼,指甲在粗布纹路上来回摩挲。檐角铜铃叮咚,她抬头望着那对红灯笼,恍惚看见那年深秋——曾红踩着竹梯挂灯笼,后腰露出半截褪色的蓝背心。那时他说:“等咱们有了自己的家,要挂十对红灯笼。”
看着两个红灯笼和院心里的客人,她会心一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回归原位,从此可安稳踏实睡觉……想着想着又笑了一下,尤其是看到曾红的时候,心里更是欢喜、满足。
心想要不是有习俗说,建房当年不搬新家就得等三年,否则我要等到来年桃花盛放。大山深处的烟火人家,唯独桃花开得妖娆艳丽,在深山,在庭院,谁可媲美?不仅颜色出众,还开得有姿又有态。我曾发誓要活成桃花的模样,才不枉此生人间走一遭,更不辜负爹娘为我取名陆小曼,小名桃花。
为此,她给心爱的居所取名“桃花小筑”,从此抖落半生风雪,生命开启春天模式,只管尽情演绎、绽放芬芳。
二
一段看似美满的婚姻,但其间充满的风霜,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深有体会。什么“感同身受”,都是安慰话,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
小曼娶进家门的男人,过去确实是把挣钱的好手,奇迹般地把那个破落的家填充得日渐丰盈。好比小曼做的一个美梦,沉醉得不知自拔,忘记自我、忘了初心,以为这辈子只要有丈夫在身边,世界就一切安好,永远是他口中的“最美人间四月天”!生活会就此按下暂停键,堪比三月的桃花和流水,蔓延着馨香与温暖,曼妙得难以述说,仿佛置身童话世界。
那年,两人正值婚配年龄,经人介绍相识。曾红家哥弟多而土地少,条件符合不介意外出上门,而她因姐姐随改口后的姐夫回家生活,要找个男人回家过日子。
曾红瘦高个,国字脸,高额头,挺鼻梁,皮肤黝黑,但性格开朗活泼,勤劳又好动,为人处世圆滑,三两句话就能拉近关系。这她深有体会,第一次见面,感觉他们早就相识,心生欢喜,对方英俊又不失庄稼汉模样,很称心如意。
他老家那边栽种三七,在平缓点儿的山坡上,凹凸不平的石旮旯里。两人结婚后,爹娘来探望见到平整肥沃的土地,感叹这么好的土地好栽三七,说要是他们想种,就给留点籽种。小两口听后高兴,送走爹娘后就开始忙碌,上山砍树叶(当时没遮阳网)、三七桩,到街上买大小铁线,一样样照做着,在家人的帮扶下,仅两个月的时间里就种下一片三亩地的三七。
三七,五加科人参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也是中国传统名贵中药材之一,被誉为“金不换”“南国神草”。起源于二千五百年万年前的第三纪古热带山区的残余植物。典型的荫生碳三植物,由于其对生长环境条件有特殊要求,只能在较弱的散射阳光下正常生长,且茎为草质,地下部分能连续多年保持活力,每年均能抽出新苗代替上一年的老茎叶,所以称它为半阴性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种子成熟于深秋,一簇簇火红的果实,比夏季着生枝头碧绿的伞型花朵艳丽夺目,栽种也不同于其它植物,需造园遮阳,秋冬种下,三两年后,冬春来收获。
俗话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寒冬腊月的夜晚,星星躲起来,月亮藏起来,这在深山习以为常。不知是嫉妒她把男人娶进家门,还是怕她一个女人家撑起一个破落的家,黑天摸地的夜晚,三七园平白无故遭遇大火纷飞。如今回想起来都后怕,那火苗乘着西风呼哧呼哧眨眼间跑遍整个园子。小夫妻俩瞧见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血毁于一旦。
人穷志不穷,她在村里一向循规蹈矩,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一颗积极向上的心被无形羞辱,守着被火烧后的三七地哭天喊地,咒骂那无情的大火,更是痛骂那不长眼的点火人。
两人的积蓄已花光,走投无路的曾红只好回家,把实情告诉爹娘,和他一起来四处查看,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庆幸的是埋在地下的三七没被烧坏,木桩多部分都还在,大小铁线也都还能用,买车杉树枝叶盖上,再买点脚草(松叶)撒上。
看到希望的小曼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暂时性忘记火灾带给的苦楚与伤痛。认为事业发展道路上有家人帮扶和支持,往后的日子定会风生水起,过得落红火火。
他老家那边来三五人,一起忙碌一个星期,被大火肆虐的三七园又重新回来,碧绿碧绿地铺在山坳里。小夫妻俩看得心旷神怡、喜笑颜开,仿佛那场火灾并不存在,加深了两人的情爱。
小曼深深地感受到亲人的爱,感受到二人同心黄土变成金的力量,感受到什么是夫妻同心同德。
每次想起丈夫走进家门的瞬间,她就莫名地脸红、心跳加速。认为他是老天爷赏赐给她的白马王子,这一生珍之爱之,绝不辜负上苍美意。
曾红也爱她入骨,上街总不忘买漂亮发卡、扎头绳、衣服、鞋子……小曼就负责打扮漂亮,做个美丽女子。他的好她无以为报,盼着生个胖娃娃,如此一家三口也算完满。可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每次想到这里,她只好来个长长的唉声叹气打断,好不往下去想那些个不着实际的完满。
三七在他们家一季季栽种,钱也赚得些,遇上市场供过于求,加上各大制药厂拥有自己的种植基地,三七严重掉价,多数人推测暂时性不会涨价。曾红更怕累到心爱的人,并提议少栽种,留点维持籽种,有价格再扩种也来得及。
地里的活突然减少,三七地拔草一两天,打药水几小时,两口子闲下来,就爱进厨房洗手作羹汤。小曼在灶台上操持家什,曾红就坐在灶台前往灶塘里添柴火,火焰红彤彤,就如他们的日子般。
她总一边做菜,一边讲各种蔬菜、肉类的吃法,说得他眉飞色舞、直吞口水,看穿小心思,炒熟在锅里就夹给他尝鲜,吃得又是点头,又是竖起大拇指,说:“好吃!好吃!”
他是她心中的“秀才”。他常给她讲古人的情爱故事。讲到李白的妻子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诗人满山跑”来描绘一生时,说他是她娶回家的人,往后就跟着她把日子过好。讲苏东坡和妾侍王朝云,说他们情真意切,而他们也要相伴相知、恩爱有加,安稳踏实……讲得最多的当然是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她听得欢喜,连连夸赞,说他讲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
遇上下雨天,不出活空闲下来,两人会早起进厨房,简单把早饭做吃后,找出模具、搬出储藏的食材,做南瓜饼、桂花糕、玫瑰酥,备酒、泡茶,支起绣架,打开书本,开启两人散漫时光。她穿针引线,一丝一线、一上一下,仿佛花鸟虫鱼息落。有时也会停下手中的活,看他认真读书的样子出神,觉得眼前人帅气又烂漫,一颗心喜欢得不得了。巴不得时光停滞在此刻,把他们一生一世锁在眼前的画卷里。他看到精彩处,也总会去搂着她,抑扬顿挫地念给她听,听得心花怒放,满心欢喜!
他生性好动喜烂漫。白天干活劳累,晚上要尽情享受,尤其是在月夜,更生欢喜,两人总会提上一壶酒,爬上屋顶看月亮、数星星,给对方在星空中指定一颗星,属于他的取名“落红”,属于小曼的叫“声声慢”。还约定好,两人吵架、闹别扭时,只要大声喊出对方的名字,立刻停止争吵、不生气……赏着星月,听着虫鸣,聊着天,总不知不觉喝得微醉,纵情相拥热吻,也会不小心打翻酒瓶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邻居以为是猫在翻找食物,总不忘唠叨上几句。刚开始听得两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只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回屋睡觉。尴尬的两人虽羞红脸,可一回到房间,还不是抓紧时间纵情行乐,诅骂声仿佛是催情剂。
时间长、次数多起来,邻居们就都知道是咋回事,也只好借着猫儿狗儿来说事,说畜生就是不懂事,四处瞎逛、打斗,也认不得检点点,真不知道羞臊……每当这时候,他就会对小曼说:“你不要在意她们说的,我和媳妇亲热咋滴?她们这是心生嫉妒,老夫老妻尼那方面不行,还不许我们年轻人激情放纵。再说我们又不违法犯罪,随她们骂去。大不了她们耳朵堵起来,我们在自己家里享受生活,她们管不着。”还用手指着夜空,说:“小曼,你快抬头看天上。我们的爱就像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堆叠起来,直到我们老去也不会消减。”
平日里勤劳惯的曾红总是闲不住,认为做为男人不该只活在小情小爱里,更应该有担当,应多替家里着想。打听到哥嫂所在工地还缺扎钢筋的工人,他提议外出打工补贴家用。
小曼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但也不想驳他的颜面。因为他叫的那一声声“声声慢”,听后如吃蜜糖一样,心里乐开花,也总会想起他讲的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的“泼茶香”。他们的情爱虽没古人那般风雅有灵性,却也是当下她最喜欢的模样——安静闲适,欢喜常在。
他在小曼那里也有个很亲切唯美的称呼:“落红”,他们之间称呼,从不连名带姓,一声声叫得心都快融化。外出打工这事儿,要是她不乐意,他也就不会去,舍不得与之分离,怕生出什么变故来,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三
一个在工地扎钢筋,一个在农村老家伺候庄稼、照顾老人,中间相隔着百来十公里。
刚开始曾红回来得勤,工地没活干或是下雨就回,顺便带钱给小曼做花销。他给她讲工地上的日常琐碎,她给他讲村里发生的新鲜事儿,两人还总能说到一块,把事做到一起。
横在两人中间的不是“小别胜新欢”“距离产生美”,也并非把爱情放进冰箱里保鲜,而是风吹日晒雨淋加速发霉变质。
“男人有钱就变坏”,安置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说好的把钱留给小曼在家里做周转,最后来个绝口不提,装着十多万的存款外出打工,渐渐地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人影,还总找借口说忙没时间。连给他打电话,都催着挂断,说什么老板催工程紧,正在洗澡……留给她的印象就是他没时间。从他开口说要外出打工开始,她就害怕着会有这么一天,没成想会来得如此之快!
她误以为“七年之痒”,只属于那些因情爱而婚配的人士,如父辈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他们,只会日久生情,念着对方的好,能安稳踏实地过日子。曾红走进她一贫如洗的家,爹因生过一场大病,身体不好不说,脾气也跟着差起来,娘心直口快,说话口无遮拦,但她总不忘宽慰他。说自己爹娘没文化,脑筋也不活络,说话多不经思考,但并无坏心思,不过是希望他们能踏实过日子,望他别往心里去,该听的听,不该听的就左耳进右耳出。他进家们后所做的一切,他们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感激而已。
他在外打工没时间,她就常去看望生养他的爹娘,帮着耕种收割,逢年过节也总带上礼品前去探望。但如今换来的却是嫌弃,是讨厌!就如那冬日里的西风,没有一丝温度也就罢了,还吹得人肌肤生疼,甚至破皮皲裂流血,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他做得更过分的是不声不响地把三七全给卖掉,来人挖三七才通知,还要求她给老板做顿好饭菜,最后把钱全都带走,不给家里留一分一厘,换作是谁都会生气。那心中的怨气如盘踞心中的小蛇,被时间滋养渐渐长大。
两人之间的事,小曼不想让爹娘操心,总替他打着圆场,谎称说工地工程紧,但会时常给他打电话,有空也多回家看看。但经历卖三七一事后,心思缜密的爹看出端倪,只要他一回家,话里总夹抢带棒。门前的老黄狗叫一声、猪叫一声,就开口:“咬咬(叫叫),你就是养不熟尼白眼狼。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你连好坏都分不清。哪天老子把你给宰了,看你还有什么……”声音越大、越是难听,仿佛要卸掉一肚子的怨气。
一旁的曾红也并非吃素长大,听得出来是骂自己。次数多起来,听不下去,就怼回去:“你又有哪样本事?要不是看在你姑娘尼面子上,这个家我还就不呆了。我在外面逍遥快活着尼,又何曾吃过这种受气饭?看我不顺眼,我走球就是,还免得你一天唧唧歪歪,泼妇骂大街一样,听得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扭头就往外走。
见两人扛上,夹在中间的小曼最恼火。你们非得要弄得你死我活的才肯罢休吗?不就是说牲口嘛,哪里值得你们这种骂来骂去、家长里短尼,日子还过不过了?家里变成如今这样子全都怪我,像我这种尼哪配结婚生子,就只适合出家当尼姑。这样子你们耳根清净,更是眼不见为净。
一码归一码,夹在中间的小曼,其实也总盼着家庭和睦美满,总背着对方安慰彼此。盼着有朝一日,曾红能懂得爹娘的用意,而爹娘能够理解他来到这个家的不容易。只要他回来,左一声、右一声“落红”,喊得亲切,叫得肉麻。总是不顾爹娘的反对,做一桌子可口饭菜,不断地往他碗里夹,生怕他在外吃不到。心想他并非铁石心肠,只要我对他好,迟早会明白,会收心性,会和我好好尼过好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