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缅怀我的父亲(散文)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父亲的爱,是沉默的山,是深邃的海,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永恒。
一九九二年三月七日上午,我正上班时接到电话,如晴天霹雳,父亲的心脏再不能跳动了,一生定格在六十九岁。父亲虽然过了五十岁就体弱多病,受尽了肺疾的折磨。但是,我认为父亲还是走得早了些。父亲走得忽然,摆脱了痛苦,没有留下遗言。父亲是平凡的,但有不平凡的人生;父亲称不上伟大,但有光荣的历史;父亲一生走的路是坎坷的,但还是顽强地一步一步用坚强不屈的意志走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点。父亲有过短暂或一时段的幸福,但用含辛茹苦一词才能写出他的人生。
一
六兄弟姐妹中父亲是长兄,在永新眭姓辈份里父亲为“大”字班,班辈名字为“大魁”。在我们家族中父亲这一辈里我父亲是老大,堂叔堂姑们都叫他“大哥”。时常听到五服以外的堂叔、堂姑、堂婶叫上父亲一句“大哥”,我内心有一种亲切感。同村的族叔、族婶遇见我父亲,都会喊一声:“排秀哥回来啦!”这是对父亲的尊重。
父亲不善于用大道理来教育兄弟姐妹,以及自己的孩子怎么做人,只知道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父亲忠厚本分,一身正气,克勤克俭,不沾酒,不赌博,不沾小便宜,乐于助人。四兄弟分家后,大事小事兄弟间聚在一起商量,或是开个家庭会议。
父亲的童年时光是在拾粪、放牛、饥饿、家徒四壁中度过,一家子人,时常晚饭就是一小酒杯熟杂豆应付,喝上几口凉水,早早进入梦乡就不觉得饥饿了。早饭,父亲喝上一碗微稠点的稀饭这是他的特权,因为他要上山砍柴,干力气活。父亲也很想上私塾,学文化学知识,可是,家里就是供养不起。在父亲所处的那个年代,普普通通的农民家里都很穷,生在旧社会只有艰苦度日。我感觉爷爷奶奶这代穷得特别,这与祖传家底薄,人口多等因素有关吧。
爷爷对父亲说:“去学徒吧,学会木工活也许能养活自己、养活这个家。”父亲去了,学得很认真,也很听从师傅的话。学徒不到三年,父亲掌握了大多的木工技能,手上的技巧也较娴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父亲在外村做木工活时,有族人给父亲传话说“赶快回去,你娘去世了”。父亲无力气握住斧头,急忙往家赶去。奶奶忽然丢下六个孩子驾鹤西去,最小的幼儿还不到三岁。奶奶没有诊治,没有吃药,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终止了生命。据说奶奶很勤劳,白天干农活做家务,晚上织布、纳鞋,还要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肚子长期不饱,营养不良,按现在医学推论,应该是劳疾而终。
办完了奶奶的丧事,本就贫穷的家庭,已经不仅是一贫如洗,还欠下了债务。六个孩子望着亲娘死去,今后的生活怎么办?这个家庭真是悲凉凄怆。时常深夜,失去母爱又填不饱肚子的幼儿,那嘶哑的哭闹声打破了整个村庄的宁静,邻居们都说:“老天造孽!孩子可怜!”父亲的眼泪枯竭了,肩膀上的担子加上了重量。父亲想,自己要更加勤快,让农活、木工活两头兼顾,尽可能减轻父亲的负担,让家庭慢慢好起来。
家庭的重担,落在父亲的肩上,他想到很多理由,都是告诉他要义无反顾地挑起来。
二
人生之路似乎上天早有安排。有好心人对父亲说:“去当兵吧,部队有生活费还管饭,也许能填饱肚子,家里还有荣誉。”父亲听从了好心人的活,征得爷爷同意去参军了。父亲从没出过远门,头一站就跟着部队懵懵懂懂到了北平。部队领导根据父亲有木工特长,安排他在部队做木工活,平常也参加军事训练和文化学习。
当兵是父亲人生中的一大转折点。俗话说,富贵险中求。父亲不敢想富贵,父亲想用生命去求得一家子人的温饱。
革命战争辗转南北。1948年,父亲跟随大部队奔赴西北,参加西北解放末期战争。虽然全国临近解放,但西北战争末期形势还是很复杂的,还有很多负隅顽抗的敌人。
兰州的解放宣告了蒋家王朝在西北统治地位的垮台,唤醒了劳苦大众当家做主的勇气和信心。为了不使敌人有喘息的机会,迅速解放大西北,我人民解放军在长途行军中克服了重重困难,始终保持着饱满的战斗激情,从而战胜了意想不到的艰难险阻,顺利完成了行军作战任务。
父亲没念过书,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在战斗中,只把满腔的怒气与怨气射向敌军,只知道把敌人消灭掉才会过上好日子。由于他在解放西北战争中行军不怕苦,作战勇敢,有着敢于面对死亡的斗志,直到解放战争胜利,荣获部队一等战功,并于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在甘肃省高台县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1950年6月25日,美帝国主义纠集了16个仆从国的军队,悍然发动了对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武装侵略。1950年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奉命开赴朝鲜战场,与朝鲜人民并肩作战。
七师二十一团工兵连,是父亲所在部队的建制,归属西北野战军第一军,也称第一野战军,彭德怀元帅为司令员。二十一团以工程兵第一批奔赴朝鲜战场,二十一团工兵连,在朝鲜战争中除了参加武装战斗,主要还是挖坑道。
抗美援朝战争是一场军力不对等的战争,也是打钢铁战。坑道在朝鲜战争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我军减少了大量人员伤亡和损失。美国凭着先进军事力量的优势,在战场上每日用飞机、大炮日夜轰炸,我军整个坑道都必须经受美军500磅以上和每日多发大口径重炮的轰炸。
当时在工兵连任班长的父亲,发挥了他木工的特长,带领全班战士吃苦耐劳、日夜奋战,坑道夯得结实,并总是提前完成打坑道任务。因此,全班多次受到了团部首长的表扬,父亲个人也荣获过三等功嘉奖。
父亲不知道什么是旅游,这次跨国远行,只是把汗水与少量的血洒在异国他乡,并没有失去生命,这也许“老天爷”认为父亲的苦厄还没受够。
三
军人向来就是服从命令为天职。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大批军人返回祖国,国家采取了“复员军人”政策安置。
1955年4月,父亲回到了家乡。农民离不开泥土,农民的儿子与家乡的泥土有不解之缘。父亲从戎多年,学了文化也认识不少字,还可以写上简单的书信,并担任茅坪区党支部书记。父亲回家后,全家十分高兴,生活也有所改变,父亲也当娶妻生子了。雨过天晴,这时期应当算是父亲一时段的幸福吧。
解放初期的区就是比现在的村多管辖了几个自然村,行政级别应该是与现在的村委会差不多吧。
吃苦耐劳,似乎是为父亲定制的。一顶斗笠,一件簔衣,一本笔记。父亲不是走在乡村小巷,就是在田间的路上。他用责任去丈量茅坪村的每一寸土地,用使命去思考乡亲们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带领群众们建设自己的家乡,父亲风里来雨里去,召唤乡村们勤耕细作,修桥开路,常常打着赤脚背着斗笠,这是他的本色。
几年后,上级组织把父亲调入县油脂公司工作,担任站长职务。尔后,粮商合并,他又转入县粮食部门工作。
从此,父亲每月有了固定的薪水,政府给家里分了几间砖瓦房,妻子为他生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父亲认为幸福之神在眷顾着他。
苍天似乎爱开玩笑。一九六六年,苍天不应该给父亲开这么大的玩笑。一场大风暴席卷而来,父亲失去了工作,头顶戴上了“高帽”,脖子挂着牌子,游街、批斗。
在“特殊时期”父亲以反革命罪含冤入狱,判刑四年。判决后,父亲走出牢狱,由高桥公社茅坪大队监管劳动,没有报酬。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禾水河是永新的母亲河,禾河水绕着村庄奔流赣江,假如用禾水冲刷、洗涤父亲的全身,不知是否把“霉气”、“苦厄”冲走?老天不会哭,可爷爷掉下了老泪;禾水不会哭,可母亲时常被眼泪湿透了上衣。孩子们哭哑了嗓子,兄弟姐妹如当头一棒。遭此一劫,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阵无情的雨浇灭掉。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时间能让人忘记痛苦、也会慢慢磨去怨恨。然而,爷爷去世的噩耗传来,给父亲与亲人们又一次沉重的打击。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以前,支气管炎也严重了。
爷爷去世,在我刚五岁的小男孩脑海里只存有两个记忆的片段。一是,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整理房子,尽可能让房子空间宽敞一点,好为爷爷办丧事。二是,我在村子外玩耍,有族人告诉我爷爷逝世的消息。
父亲从没有亲口对我说过他过去的际遇,我好像没有听过父亲的怨言或伤心叹气。父亲不喝酒,只是抽着旱烟来缓解肚子里憋着太多的气,随着烟雾散去,父亲的心里似乎稍微好了许多。开始我年纪小,父亲对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当我懂点事,父亲可在外面工作,只有假期才会回家,但我又上学去了。父亲退休在家,我又出外去读书、工作了,所以没有打听到父亲的许多往事,也没有完全走进父亲的内心世界,算是很遗憾吧。
佛说人生有八苦,人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似乎不可谈人生。人说没吃过黄莲就不知什么是苦,我父亲算不算吃过黄莲呢?
四
有人说苦难是磨砺石,熬过它,你将闪耀出不一样的光芒。在我父亲的身上没见过什么光芒,似乎总在苦难中挣扎。
风雨之后见彩虹。这句话来于自然规律。一九七二年,父亲见到了彩虹,冤案得到平反了,恢复了工作。父亲得到了政府的补偿金,家里又添了一女孩,膝下三女一男四个孩子,该盘算小家庭的生活了。供孩子上学读书是首先,然后解决住房问题。在父母的坚持下,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家里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
工作恢复了,但父亲的身体总不见健康起来,肺部也被炎症感染,身子骨总是瘦瘦的,手背能见筋骨。
身体弱了,但坚强不屈的意志还在。父亲一边工作一边治疗,手上的工作总能完成得很好,年终先进工作者没有丢过。
一九八零年,春风吹来,父亲退休在家,后又提升为离休,可颐养天年了。可是,每个人能享多少福,要受多少苦上天早已安排。一九八二年,永新县发生一场特大洪水,禾水河洪流泛滥,洪水如猛兽摧毁了护堤,冲跨了房屋,淹没了土地。我家房子倒塌了!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父亲是老共产党员又是支部成员,顾不得自己年纪大又有肺疾,协同村干部们搞互帮互助工作,抓灾后重建,抓灾后抢收抢种,真可谓废寝忘食。
水火无情。一场无情的洪水摧毁了我的家园,也摧残了我父亲的身体。洪灾过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从此,接踵而来的是医院、氧气、点滴、药瓶。九二年三月七日上午,父亲被病魔打败,告别了痛苦、灾难与世长辞了。
谶语曰:黄金落土万事休。随着父亲的灵柩葬入土里,父亲的故事就可结束了,可事情并没有完。三十年了,父亲的灵魂早已安息,坟中的泥土,坟墓前的香烛、纸钱早与父亲的骨肉融为一体。可怕的事又来了,二零二零年,宜遂高速修建,父亲的灵柩必须迁出,父亲的坟墓必须为高速让路。逝者不安!
父母双亲离我而去,父母的坟墓是我的精神寄托,也是我时常魂牵梦萦的地方。
借问哭声何处来,孩童遥指迁坟处。清明过后,村里凡是测量到的坟墓已动工迁移。二零二零年四月八日上午,父母双亲、叔叔婶婶的坟墓迁移开始。迁坟人员先用挖掘机刨开父亲坟墓的泥土,坟坑里露出了父亲的棺材,先用大号铁丝捆住棺木两头,防止棺木散架,然后用两根麻质粗绳拴住棺木,最后想用挖掘机吊起来,第一次灵柩刚吊起麻绳断了,又重新拿来粗麻绳拴上,第二次挖机刚启动绳又断了。我似乎发觉父亲在发怒。于是,借购买绳索的空间,我默默地向父亲的灵魂祷告:父亲请息怒吧!让路是为了国家建设,我们早为您寻找到了更好的安息地。
新绳索来了,迁坟队负责人说:“为了对死者尊重,还是用人工抬吧。”八个壮汉下到坟坑,使了很大的劲,用四根麻绳两根粗木杆,终于把父亲的棺木抬了上来。
迁坟前,我们作了检骨的准备。可使人难以置信的是,近三十年了,父母亲的灵柩没有丝毫破损,油漆透光,除了沾有土泥、水珠,与新置的棺木没有两样。
呜呼!日落西山常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
父亲离世三十多年了,但父亲的容颜永远存在我的心里。“含辛茹苦”四个字是父亲一生的写照,而“生而为平,死而为灵”,这是我对父亲的寄望。
道说:人死后,或升天当神仙,或转世再做人,或打入地狱不得转世。我想,父亲遭受这么多苦难,应该是升天吧?至少也能转世做个好人。
言有穷而情不可终,父恩重于泰山,儿子不忘父亲养育,永记教诲。借“父亲节”来临之际,殒涕作文,寄托对先父的无限哀思。鸣呼哀哉!尚飨!
写于二零二五年六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