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花香】摘桑桑(散文)
(一)
日头爷一升起来,“算黄算割”便不叫了。
大场里晒满了麦子,黄灿灿一片连着一片,一眼望不到边。
麦子搅了两遍,这次得让日头爷好好晒晒。晒耙放下的刹那,我松了一口气。按理说,晒麦是农忙时节最轻省的活,可我还是个碎娃娃,站在晒耙和扫帚跟前,才到它们的“腰”上,连“胸口”都到不了。来回推这么长又那么重的耙耙,也很吃力么!
大场边上是崖背,崖背上是一棵接一棵柏树,柏树的枝把阳光遮住了一块,树下有了阴凉。这时,正好可以一沟子坐下去,歇息乘凉。
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眯着眼睛搅了一大片麦,有些出汗,也口干舌燥的感觉。拧开形状如鸭娃样子的水壶壶嘴,吸了几口水。凉白开并不好喝,嘴里尽是早上喝的糁子和凉拌蒜苔的味道,气味辛辣张扬,但又寡然无味。
我随意往崖下院子瞅了一眼,这时,院子里的大婆弓着身子,正推着晒耙搅麦。
她家院里的桑桑树挺直身子站着,黑黝黝的桑桑一颗一颗瞪着眼睛,我瞅它们,它们也在瞅我。
桑-桑!
我在心里默念。
(桑树属桑科桑属,为落叶乔木。桑叶呈卵形,是喂蚕的饲料。叶卵形或宽卵形,先端尖或渐短尖,基部圆或心形,锯齿粗钝,幼树之叶常有浅裂、深裂,上面无毛,下面沿叶脉疏生毛,脉腋簇生毛。聚花果(桑椹)紫黑色、淡红或白色,多汁味甜。花期4月;果熟5-7月)。
桑葚,为桑科落叶乔木桑树的成熟果实,桑葚又叫桑果,农人喜欢摘其成熟的鲜果食用,味甜汁多,是人们常食的水果之一。成熟的桑葚质油润,酸甜适口,以个大、肉厚、色紫红、糖分足者为佳。
——以上介绍来自于百度)
大场里没几个人,大人们搅完麦都干别的活去了。老远看见小梅,小丽,亚娟几个女娃娃坐在远处的树下,头挤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干什么!
崖下院子,缠着小脚的大婆,正颤颤巍巍在麦子里来回走,她走小心翼翼,巴掌大的一点麦子,搅的时间不短了。
摘桑桑走,我心里一动。
咽了一下口水,我起身往崖下走。迎面碰上了小伙伴亚军,他精瘦精瘦,像瘦猴一样。
“弄啥去呀,走,摘桑桑走。”我拦住了亚军。
“刚把我屋院里麦搅完,准备去打些辉辉屋里的杏子吃”他的双眼一闪一闪,边闪边回答。
“对了对了,辉辉家的杏你能吃上吗?门上拴着狗,他妈又那么歪,看让他妈逮住了就给你唾脸上了”我望着亚军说。
亚军开始挠头,这,这。边挠头,双手提了一下裤子。
“走,到大婆屋摘桑桑走!”我招呼他说。
(二)
我俩个下到半坡,在大婆家土墙的豁豁那,手搭凉棚往院里看。桑桑树就在院子当中,好在院子只有土院墙没有街门。这时,大婆用耙耙在摊开的麦子上画了一行又一行曲里拐弯的线条,画完最后一道,终于晃晃悠悠挪进了窑门。
我俩个蹑足潜踪,做贼一样进了院子。
其实大点声也没事,大婆的孙子孙女都没在家,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大约是上地干活去了。他的孙子孙女都比我大的多,可惜他的儿子早年过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她辛辛苦苦把孙子孙女们养大,如今能上地干活,能指望上了。大婆耳朵聋的差不多了,眼睛也不好使,很多次我和妈路过她家,妈热情的问:大大,你吃了么?她都低着头没一点反应,不知道在干什么。
桑桑树下,桑叶落下很多,落在地上又不情愿飘走,被人踩几脚便粘在地里。成熟的桑桑等不到主人采摘,不由自主落了下来,有的浑浑全全,有的粉身碎骨四分五裂。黑汁水bia在地上,让人看着甚是可惜,也招来了一只又一只皮蜂马。
地上落下的桑桑都够我们吃了,可地上的桑桑太日赃了,烂、粘满尘土,皮蜂马围着转圈圈,看见了心里一阵反嘲。
亚军要伸手,我扇了他手背一下。
“你X眼睛看不着吗,地上的桑桑那么脏能吃吗?吃土吃皮蜂马呀嘛!”
“上树,摘走!”我说。
说完我就后悔了,其实我不会上树,但又不肯认怂。
“你会上树不?”我问亚军。
“我会吃,你把桑桑摘下来,我会吃”亚军瓷皮花脸地说。
“你看你歪怂样子,让开,看叔给你上。”
退后几步,做冲锋的势。冲啊!一抬脚,激到树跟前双腿一提,双手猛抱住树干,肚子贴在树皮上便挂在树上,不过还没挂一会,就掉了下来。胳膊手腕大腿小腿,火辣辣得疼。
跌下来一沟子坐在了地上。
“哎——呦”
“你还说我哩,你还要当叔哩,你啊ri的和改改一样么!”亚军边搀我边说。
“少说干话,桑桑你吃不吃,再吆喝看把人给惹来了。”我瞪了他一眼,有些做贼心虚。
“吃哩吃哩,你说咋上树?”亚军双手提了一把裤子,说到。
“有办法,你蹴下,我踩你胛骨上,你慢慢立起,我就能够得着树杈了。”
“能行吗?你比我肥那么多。”
“没问题,你瘦猴劲大着哩,一顿饭咥一碗干面,正经事没问题。”
“那就来。”亚军蹴了下去。
我脱了鞋双脚踩在他肩上,他疼地拧了一下。
“咝——”
“慢慢起。”我扶着桑桑树,给他说。
他立起来了,瘦人劲还不小。我的双手够着了树杈,一用劲,骑在了树杈上。
(三)
就近拽了几个树枝过来,桑叶的间隙摘了几个黑桑桑塞嘴里。有没有皮蜂马都没注意看,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咽了下去。除了甜味还是甜味,真好吃。
“给我摘几个撇下来啊,光顾自己吃。”亚军说。
“我给你摘,啵急撒!你把头仰起,嘴张开,准备接!”
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不可能把桑桑投进亚军嘴里啊!
亚军倒是聪明,把汗衫撩起来准备接桑桑。
我一手抓着树干,一只手摘了几个又大又黑的桑桑,瞄准亚军撩起来的汗衫,扔了下去。
汪,汪汪——。院子里小黑狗叫了两声,我激灵了一下。
还没扔几颗,我听见了脚步声。
透过桑叶,我看见了引生舅舅朝我们走来。
引生舅舅大约三十多,或者四十几的年纪。穿的衣服皱皱巴巴,头发在头的四面八方生长,发丛中能看见苡子,胡子在他的下巴,唇上长得老长,一张有些虚肿的大脸又花又脏,背了个背篓正要从桑桑树下过。
“引生,引生,听说你前两天老百年了(去世),咋么可看着你了。”亚军边咬牙撑着我,边吃桑桑,边望着引生舅舅说。
“你妈的X,我咋么老百年了,我活你的命吗,碎东西哈的没屁眼了!”
引生舅舅边走边骂,他没有抬头看我,我却吓得不敢出声。
自打我小时候,就经常见引生舅舅。他一个人住一口窑洞,自己凑凑合合种地打粮过日子,也从没有见他引个妗子回来。平时邋里邋遢,脑子有些不好使,在乡党们鄙夷的眼光中过活。偶尔也只有他的老姐姐提个笼笼来看看他,给他蒸馍做饭洗洗衣裳。逢年过节,他那几个精明能干的外甥外、甥女便会提着礼当来看他,一到这时他就笑地合不拢嘴。乡党们知道他脑子错一点劲,倒也没人欺负他,只有我们这帮小娃娃,偶尔围着他,喊他的名字跟着起哄。妈给我说,按辈分你得叫他舅舅,不敢称呼名字,也不能跟其他娃娃欺负他,所以每当别的孩子起哄,我便沉默不语。而他除了骂几句脏话,也从没有动手打过我的伙伴们。
引生舅舅走过去了。
后来又是某个桑桑成熟的日子,引生舅舅家门口突然升起了纸杆,白色巨大的纸花一拖到地。院里门上的人来回穿梭,他的侄儿侄女穿白戴素哭哭啼啼。妈说,你引生舅老百年了!
多年以后,我在小说《秦腔》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引生,便想起了他。不过,小说里的引生“疯圆了”,他却有一个让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白雪。我的引生舅没有“疯圆了”,但他有没有一个给他留下念想的“白雪”,我不知道,他至离世也没有成家,也没有子女后代。我想,大抵是没有吧!
(四)
引生舅舅背着背篓过去了,不知道他是去拾麦还是背麦草。他的背影在桑桑叶的间隙中越来越模糊,渐渐的,我眼中的一棵桑桑挡住了他的头,他的头怎么和桑桑一样大了,呵呵!
树上的桑桑真好吃,我的手染成紫色了,我都没有在意,正吃得欢实。远处又传来了牛铃铛的声音,顺着声音一瞧,吓得我魂不附体。
牵牛的是一个女孩,穿得粗布衣裳,但干净整洁。她的辫子又粗又长,顺着脊背垂到了屁股蛋上,她是香秀姐。牛后面低下头拉架子车的是爱民,扶着辕的是建民,他们拉了满满一架子车麦捆。他们姊妹三个朝桑桑树缓缓走来,大婆的孙子孙女回来了,桑桑树的少主人回来了。
我感觉血都凉了。
一抬腿,双手抱树从树上溜了下来,顾不得胳膊和腿上再一次火辣辣地疼,一拉亚军。亚军吃得正得劲,一看我匆忙从树上溜下来,就知道事情不秒,连话都来不及说。
风景——扯呼!
赶——紧——跑……。
日急慌忙跑到大场里,上气不接下气坐在柏树下的晒耙杆上,一瞅亚军,这小子嘴唇成了紫色,我噗嗤一声,笑了。他也笑了,我的嘴唇也成了紫色,只是我看不见。做贼,留下了痕迹。崖下的院子里,有了说话声。香秀姐和他哥哥一声声叫着:“婆,婆,端点水出来撒!”
看见了他们姊妹三个,又瞅见了他们身后的桑桑树。
树上的黑桑桑一颗接一棵,喜人,诱人,惹人,馋人。
仿佛在瞪大眼睛嘲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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