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迷糊的父亲(散文)
我父亲十八岁跟浙南游击纵队出的山。我问他打过多少仗,他王顾左右而言他。有时我抚着他背上交叉的两道伤疤,非要证实是不是战斗中受的伤。他说是行军几天几宿,让子弹带及军被带,勒伤发炎开的刀。这就是说,没打过仗。我很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愤怒。他只好安慰我说,参加过解放一江山岛海战,在战壕蹲了两天两夜,没接到进攻命令,也就不算参战。我母亲悄没声告诉我,说他们蹲得久了,有些疲倦瞌睡,在树顶瞭哨的阿汉爱开玩笑,扔了一颗石子在我父亲背上,轻呼敌人来了,准备战斗。惊得我父亲连喊:“我中弹了我中弹了。”一班人神经正绷得紧紧的,直拉枪栓要放枪,清醒过来才知虚惊一场。
后来我爸转了公安特派员,又看守两年犯人,后去水上派出所当了所长,驳壳枪挂在腰后晃晃荡荡,神气得紧。
这是我们这位工农干部最辉煌的时光。他为人耿直温厚,是他老家宗族的骄傲。多年以后,年近半百的父亲途经邻镇,在一户农家门口歇脚时,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人,非常热情地送茶送水招呼他,说:“二十几年前的自然灾害,让我成了一个小偷,你抓到后非但没有打我、骂我、惩罚我,反而帮我打饭,送我粮票、零钱。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忘记过,只是不知该怎么报答。这碗茶,你一定要喝。”
但我爸工作不顺心,生就一股工农脾气,不是当干部的料,三十五岁辞了职,去高楼区租了一条溪坑,买两百只小鸭,放养在溪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溪坑两岸,沿途草地,白花花布满鸭蛋,星星点灯煞是好看,捡起一两颗烧熟来吃,日子过得很逍遥。鸭子养大,他就宰了不生蛋的吃。吃饱喝足,躺在窝棚被褥上,手搭在脑后,望着远山想心事,不知不觉睡着,过得是神仙日子。养鸭子养不起家,他就去学中医自谋生路。后来才有的我,所以我搭不上干部子弟的边,是彻头彻尾的平民。
父亲后来退职去做了医生,他和我舅舅,一辈子没认真说过话。我外公弥留时,大家说快了快了,我父亲提着包,进来看望,大家说,医生来了,快给看看。父亲上前搭一把脉,说:“还没到生辰,放心吧。”大家伺候很久了,都有些疲倦,医生这么说,就四散休息去。结果外公后半夜去世了,一个儿孙都没在床前。我舅舅很生气,说:“你是庸医啊,不会看病别乱说。”我父亲说:“不是你们叫我看的吗?又不是我争着抢着要看病。”姐妹夫老婆舅,像河豚气鼓鼓的,居然到双方去世都没怎么接过话。我父亲也把岳母家的路给卖了。
父亲爱交朋友,他们天天呆在我家,吃喝玩乐,嬉笑怒骂。有一天他们喝醉了,发一声喊,把家具搬到院子,脱了衣服上房,把瓦片扒了,把屋椽掀了。醉汉们坐在房檐上哈哈发笑。
母亲、姐姐下班回来,站在院子里直接傻了眼。出去上班时还有个完整的家,回来就无家可归了。
三个醉汉,握着酒瓶,豪气满怀。
其中一个醉汉叫阿良,醒过来后叫了他弟弟阿利过来。阿利是包工头,身材高大,相貌俊朗,领着一支建筑队上了场,有木工,有泥瓦匠,应有尽有。阿利直嘬牙花子,拍脑袋搞预算,毛估估大概需要三五千块,建成两间三层楼房,共七十多平方米,设计图脑补鬼子炮楼的模样。莫非阿良是施工队的卧底?
父亲是个美食家,几乎吃遍半个中国。他能说会道,对自己走过的地方,尝过的美食,津津乐道,使年幼时的我,对天南地北的风光美食耳熟能详;虽然经历坎坷,但他是个乐天派,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我姐弟放学回来,他站在楼梯口,站在一堆鸡仔当中,乐呵呵邀请我们:“楼上请,打扑克。”我们没有学业压力,大家过得很滋润。我父亲特别喜欢鸡蛋,一吃就是一脸盆,当当当磕开,半小时消灭光。他半辈子行医,却对胆固醇、血糖、血脂、血压之类没有丝毫惧怕。也是无知无畏。
半年后,我站在新屋三楼望外看,那是莘塍电影院,周边特别寂静。传说中,没人时电影院会有白虎精出没,一般人白天不敢从边上经过。迫不得已,我们若孤身必须经过时,一溜小跑冲过去,心骨头抖抖动。
晚上除了看电影,没有其他娱乐。我才八岁,个头小,可以买半票进去。看门的朝虎,那天犯了牛脾气,坚决不让我们半票进去。回来我向父亲告状,他冲到电影院门口,冲着朝虎说:“这电影院是我建起来的,我儿子来看电影,倒要比别人花更多的钱。”
原来,当年飞云江发大水,冲下许多木材,堆积如山,没人认领,我父亲做主,建起这座电影院。朝虎说:“老乔别生气,我不知道这是你家厮儿,下次知道了。”后来我们去看电影,还是买了全票,赶紧从铁栏杆间穿过去。惹不起躲得起,引起父亲发火太麻烦。
我小学班主任胡老师,说我不是读书的料。我一直贫血,气血不足,脸色白格纸似的,上课靠头靠脑的,脑袋瓜嗡嗡的,算术听不懂,老师说,盛桐油的桶咋能盛菜油。我下午回家学嘴,我爸火冒三丈冲到学校。
胡老师坐在操场乘凉,我爸说:“你们谁不是工农养的,还看不起工农子弟?不懂就慢慢教,否则要你们老师干嘛?”老师刷地白了脸,张着嘴半天合不拢。父子打道回府,神气活现。我心里不知有多崇拜。但胡老师也很刚,第二天就不要我了,只好换个班。新老师也投鼠忌器,我如坐针毡。我爸很失望,说难道真不是读书的料?怪对不住老师的。他说他上学时,算术也不好。他几次在菜场碰到老师想道歉,老师一见他,就择路而遁。
五十年后同学会时,我向老师道歉,老师说:“永不原谅!”
好吧,我只能在本文郑重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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